陷入“被取代焦虑症”的西方,令世界迎来“险象环生的十年”
澳大利亚昆士兰科技大学兼职教授、前总理陆克文政策顾问
澳大利亚前总理陆克文曾将本世纪二十年代形容为“险象环生的十年”。他谈的是美国和中国之间的紧张关系。我认为,这十年的危险很大程度上是源于,以华盛顿的新保守主义政治精英为代表的西方集团正在经历一轮旷日持久的“被取代焦虑症”。
我指的“被取代”是基于正在以下几个领域发生的、长期与结构性的转变:(1)在北美和欧洲(包括英国)这两个迄今为止占全球主导地位的跨大西洋世界的国内层面;(2)体现在国际事务秩序的概况中。地缘政治经济的发展,加上美国的军事霸权跌下神坛,正再度对西方不受节制的权力发起挑战。
国际经济互动的概况
过去5年来,美国越来越明显地推动一种政策机制,旨在断绝中国获取关键科技的渠道,重塑全球供应链的地理分布。这一切都是在“脱钩”、“去风险”和“友岸外包”的名义下进行的。
然而,尽管美国做出这些尝试,中国反而正在加深(而非减少)同全球各经济体的融合程度。中国同欧洲、美国的贸易持续增长。唯一改变的是,中国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同跨大西洋世界以外的各经济体融合。中国与全球南方国家(包括金砖国家)的贸易额已经超过了同美、日、欧的贸易额之和。东盟在2021年取代欧盟,成为中国最大的贸易伙伴。在“一带一路”倡议的支持下,中国同参与国之间的贸易增速远远超过同世界成熟经济体的贸易增速。简言之,全球南方国家现在代表着世界经济增长的中心。
至于资本市场,有证据表明,尽管以纽约证券交易所和纳斯达克为代表的美国资本市场规模依然是全世界最大,但亚洲(包括中国、日本和韩国)资本市场的规模现已超过英国和欧洲,这一切都是在过去二十年里发生的。
中国资本市场的发展仍处于相对初级的阶段,体制和政策方面的改革正在加速提升其成熟水平与国际化程度。中国资本市场的发展也不限于香港,内地的各证券交易所正与中亚、西亚(尤其是阿联酋和沙特阿拉伯)的交易所开展股权、技术和监管合作。西亚正日益取代美国,成为中国最大的外资来源地。
跨国机构的发展也将助力形成新的经济价值的流动模式。金砖国家不仅在2024年扩容,欢迎那些化石能源丰富的国家加入,还致力于发展跨境支付系统,通过使用本币来有效且高效地开展贸易。金砖国家创建的新开发银行正在努力提升使用成员国本币的融资能力,如去年8月成功发行了南非兰特债券,作为之前以人民币为主的集资活动的补充。预计2024年巴西雷亚尔的融资也将启动。
去年8月金砖国家领导人在峰会期间集体合影 图自:新华社
所有这些发展都表明,货币的多极化(或者去美元化)进程仍在继续,且伴随着各国央行之间达成的货币互换协议,环球银行金融电信协会(SWIFT)以外其它支付系统的建立与数字货币的发展。俄罗斯卫星通讯社最近的统计显示,三分之一的联合国成员国准备在贸易结算中增加使用本币的比重。中俄贸易(约2000亿美元,且在不断增长)在24个月内实现了去美元化,事实表明,在许多条件影响下,这一进程可能比以想象中要快得多。
国内经济概况
尽管西方主流媒体喋喋不休地宣称中国经济“即将崩溃”,但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预计,到2028年,中国经济依然将以每年超过5%的速度增长,每年对全球经济增长率的贡献将占到三成以上。
中国经济正在经历结构性重组的过程,国家资本正被重新分配,从商品房地产行业转向高科技及相关的制造业领域。这是为应对金融泡沫和国家经济发展能力错位等风险做出的必要调整。
在大数据和人工智能的推动下,中国制造业的自动化水平不断提高,在全球供应链网络的价值曲线中的地位也在上升。
那些价值较低的工作正在迁移到距离市场更近、能够规避美国关税的其他国家。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看到越南和墨西哥对美国的出口快速增长,而中国对这两个国家的贸易顺差也在增长。
欧盟和英国正在经历他们自己的经济结构调整。主要的催化因素是能源成本上涨,这激发了一轮去工业化进程。德国的情况最为明显,但在欧洲其他地方也是如此。美国的慷慨补贴也在吸引欧洲产业向美国转移。
美国经济比表面上的增长率、通货膨胀和失业数字所反映的更加脆弱。企业及个人破产数量不断上升,2023年增长了18%,达到自2019年以来的最高水平。分析人士预计,随着个人和企业受困于高额的私人债务和高利率,这一趋势将在2024年和2025年进一步体现。金融化加剧了整个系统的脆弱性,华盛顿的智库大西洋理事会也注意到了这一点。
换句话说,一个日益依赖虚拟资本实现增长的经济体系掩盖了其实体经济的潜在弱点。
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美国制造业的相对衰落就已经引发了担忧。拜登政府最近出台的补贴政策也许能制造一些头条新闻,但远不足以扭转颓势。正如美国土木工程协会(American Society of Civil Engineers)的《基础设施成绩单》所指出的那样,美国经济的基础设施也陷入困顿的状态。
美国失败的战争
美国发动的经济战争已经失败,制裁、关税以及所谓的“芯片战争”都没有取得预期的效果。
2022年年初,美国和欧盟对俄罗斯发起了迄今为止最猛烈的制裁战。美国总统乔·拜登承诺要将俄罗斯卢布变成废纸。欧盟委员会主席冯德莱恩承诺要击垮俄罗斯的经济,阻止俄罗斯获得最新技术与进入欧洲市场。俄罗斯经济承受住了炮火,并逐步适应,回到了比欧盟和美国更高的增长水平。
美国对中国出口商品加征的关税导致一部分生产活动转移到越南、墨西哥和泰国等地,但这并没有削弱中国的出口总量。尽管存在贸易壁垒,但中国对美国的贸易顺差并未缩小;中国在全球的贸易顺差也达到了创纪录的水平。后一个事实是由于中国与全球南方国家贸易的相对和绝对增长,如今这些市场对中国来说要比传统的跨大西洋市场更为重要。
所谓的“芯片战争”可能延缓了中国相关科技的发展,但归根结底并没有能限制住中国的发展。相反,越来越明显的是,美国的禁令让中国加快了高科技领域的自主能力建设。有证据表明,中国企业已经克服关键障碍,开发出了自己的5纳米芯片,且中国有望在扩大半导体产能方面领跑全世界,预计2024年将有18座新的晶圆工厂投产。
国内存算一体芯片企业不完全统计,制表丨电子工程世界
美国介入的“热战”也在失败。尽管国防部长奥斯汀宣称,美国依然拥有“全世界最致命的军事力量”,但越来越多的证据显示,美国的军工复合体正被自身的市场营销所忽悠,其产品的实战表现并不尽如人意。
在历时二十年、砸进去2万亿美元后,美军被迫从阿富汗撤出。根据智库外交关系委员会统计,作为其代理人战争的一部分,美国已经向乌克兰提供了超过750亿美元的援助,其中460亿美元(61%)都是军事援助。2024年美国国会还愿意批准多少援助仍有待观察。但随着代理人战争的深入,战场上的形势日益明朗:俄罗斯很有可能获胜。
一系列西方“奇迹武器”未能经受住实战的考验,其支援前线战斗的军工生产体系也暴露出了局限性。西方主流媒体一度大肆宣称,俄罗斯的导弹供应即将耗尽,事实却正好相反:一方面是西方的弹药供应短缺、生产能力陷入瓶颈,另一方面则是俄罗斯军工产能的快速提升。
西方的政治宣传试图建构自己的一套现实,但关于真相的实际后果将不可避免地暴露。如今,西方观察家们正逐渐对此表达惋惜。美国前外交官傅立民(Chas Freeman)便有力地指出了这一点。
近来以色列在加沙的惨败与种族灭绝行为暴露了美国“致命性优先”(kinetic first)的本能。美国拒绝支持要求停火的呼吁,令自己在中东地区和联合国的外交场合中日渐孤立。美国继续向以色列提供军事援助。拜登政府甚至绕开国会,批准对以色列的军援。一场原计划将快速击败哈马斯的军事行动却演变成残酷血腥的战争,在3个多月内已造成加沙地带超过2万平民的死亡。美国的威信受到了严重削弱。
美国对于被取代的回应
全球经济的大势正不可阻挡地朝南方国家的方向转移。相对来说,美国和欧盟市场对中国的重要性已经不如发展中世界快速增长的市场。对于发展中世界来说,中国是比其他大多数国家更重要的合作伙伴。
在“一带一路”倡议和最近发起的亚洲自由贸易区——“区域全面经济伙伴关系协定”(RCEP)等倡议的推动下,贸易和资本朝这个方向的流动已经持续了相当长一段时间。中国资本市场同沙特、阿联酋资本市场的联系日益密切,为中国与西亚之间的资本流动开辟了新的渠道。
欧亚经济圈(包括西亚能源丰富的国家)的整合为价值增长与流动创造了新机遇。资本流通,比如以本币计价的投资流动,也为贸易增长提供了补充。“欧佩克”成员国有能力用本币从事石油交易,进一步帮助这些国家降低了对美元的依赖。
经济上的去中心化是西方集团对于自身被取代而产生焦虑的一个重要特征。西方将自身的军事优势挂在嘴边,但现实中这更多是空谈,导致了在“硬实力”层面的进一步焦虑。
以上的物质因素深受一种根植于摩尼教思想体系的影响,种族例外论是一个永远绕不开的元素。这充分体现在千禧年以来以美国例外论为基础的狂热思潮中。对其拥趸来说,“去中心化”的想法已经足够糟糕了;而新的中心出现在以“近东和远东”为代表的东方,那是更加无法接受的。
在这样的背景下,可以预期,跨大西洋两岸的新保守主义者将会加大力度,竭力维护西方殖民霸权和美国的霸权地位。无论何时何地,一旦感受到威胁,就要在世界各地制造不稳定,这便是他们的剧本。过去数十年来,这种“分而治之”的手段已经在无数次“颜色革命”与“政变”中得到体现;说到底,发动政权更迭的目标就是扶持一个容易被操纵的政权。
未来几年,欧亚大陆上出现颜色革命的风险可能会进一步提升。中国领导人去年对上海合作组织成员国发出了关于这类风险的警告,可谓是有先见之明。
此外,正如我之前所描述的那样,通过借鉴乌克兰2014年至2022年上演的剧本,在亚洲为代理人战争所做的准备也很有可能会继续推进。菲律宾正在接受这样的准备,中国台湾也是如此。
当美国和北约在乌克兰平原面对失败后,北约将目光放在转型成一支全球军事力量上;这意味着它将继续试图在亚洲建立军事存在。北约在日本寻找落脚点的努力遭到了法国的拒绝,但这很难说是北约最后一次试图将“大西洋”(Atlantic)中的字母“A”改成代表“亚洲”(Asia)。
跨大西洋两岸的新保守主义者在经济和地缘政治层面都经历了去中心化。500年来的海外殖民统治,加上过去70年来的美国霸权已行将就木。对当事人来说,这显然是一个不愉快的过程。
安东尼奥·葛兰西(Antonio Gramsci,前意大利众议院议员,意大利共产党创始人及领导者之一,观察者网译注)曾经指出,“旧世界正在消亡,新世界尚未诞生:如今是一个怪物的时代”。今天,葛兰西口中的“怪物”就是令西方集团及其新保守主义政治精英倍感煎熬的现实:一个多极化的新时代正艰难地向前发展,而他们不得不正视自己被新时代所取代的焦虑。
这就是为什么,21世纪的第三个十年将是“险象环生的十年”。
(文/鲍韶山,翻译/郭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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