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翠荣:法老的基因 埃及民主之殇
张翠容
2012年6月,大学教授穆尔西成为埃及历史上第一位民选总统,世界欢呼这个古老国家告别了“法老时代”,踏上“民主”之路。
人们没有想到,一年之后,越来越“不民主”的总统穆尔西,被军方以“更不民主”的政变手段推翻。回顾这一年的风云变幻,人们不难发现,埃及法老的专制基因其实一直根植于社会肌体,它一直左右着这个国家的政治、文化和思维。
在有着千年专制传统的土壤上,民主,不会一夜之间开花结果。
笨拙的政治
当执政者眼前只有私利,没有把公众利益放在首位,久而久之,社会就一定会摇摇欲坠,各种力量便会借机而起。
埃及便是个典型例子。总统穆尔西上台后,一味花精力巩固穆斯林兄弟会的权力,从国会到最高领导层班子,尽是穆斯林兄弟会的天下。中国人有句老话,贪胜不知输,其后穆尔西更把总统凌驾于司法之上,却没有用心强化民主体制、改善经济情况。
他一上台不久,即推动通过一部新宪法,司法机关无权仲裁总统的决定。换言之,总统权力不受制衡,他此举惹起各方不满,世俗派法官首先以罢工行动发难,跟着各路人马返回解放广场,高呼继续革命,爆发了第一场反穆尔西的抗议行动。这场行动凝聚了所有对穆斯林兄弟会执政不满的力量,为穆尔西政权的垮台埋下伏笔。
可是,穆尔西竟然看不到这个重大的危机,还是硬推新宪法,并利用穆斯林兄弟会在国会的优势,强行通过这部颇具争议的宪法。
也许这只是笨拙的政治,但有更多反对人士,认为这是埃及伊斯兰主义者一个险恶的企图,就是牺牲其他群体,来壮大自己的力量,这对埃及的新生民主,肯定不是一件好事。
世俗派本来已心有不甘,革命成果给伊斯兰主义者夺走了;老百姓以为民选总统上台有好日子过,怎知生活比以前更差;军方一直蠢蠢欲动,伺机政变夺回主导权;前朝群臣谋权之心一样不可低估。如此这般,穆尔西岂不势危?!
跋扈的军队
穆尔西在政治民主化的道路上越走越远,然而埃及人结束这一状态的手段却也和民主背道而驰。军方用近乎于军事政变的手段,推翻了穆尔西并把他拘禁起来,数百名穆斯林兄弟会领导层被一并逮捕,甚至连该会的精神领袖也难以幸免。
军方的行动还不止于此,他们关闭了兄弟会所有媒体,并打压其所创办的自由正义党。可悲的是,埃及世俗反对派不仅没有对军人干政说不,反而欢呼喝彩,他们一心只想把穆尔西赶下台,然后把自己人扶上台,这人就是巴拉迪,国际原子能机构前总干事。
巴拉迪在埃及其实并不受基层群众欢迎,主要是他长期在外,又过于西化。他的支持者主要来自埃及世俗中产的自由派和知识界。
因此,埃及各方都只是在夺权,而两年前人民抛头颅、洒热血换回的民主之旗,却被他们抛诸脑后。
世俗自由派口讲追求民主,但对去年大选结果一直不承认。他们就是以为自己代表大多数,不愿接受大选结果,其实他们只是社会其中一个代表阶层。这一次有这么多人出来抗议,大部分也是因为穆尔西政府经济民生搞不好。但军方借机打压穆斯林兄弟会,世俗自由派则乐见其成,令埃及无法用民主手段,解决长久以来的宗教与世俗之争。
丛林政治
埃及的例子告诉我们,民主能够有效运作,除了领导人要尊重大多数人的合理意愿,兼容少数人的合法权利外,反对派亦必须有这样的胸襟。如果大家都视民主程序与架构为无物,可以随时推翻之,那么就只会返回“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的丛林政治。
究竟埃及的民主为何走到如此境地?可从三方面去分析:总统的管治、军政之间的关系、以及反对派质素等,当然还有外力。
吊诡的是,埃及第一届民选总统穆尔西去年就职时,刻意选择在解放广场举行就职典礼,高呼真正的权力在人民。而人民可以把他捧上台,也可以把他拉下马。结果是,解放广场再次聚集了上百万群众,真的要求他下台,但他却不愿面对群众的呼声,只知道一味维护自己的权力。
现在穆尔西的离去,除了因为群情汹涌外,也由于军方权力不受限制。讽刺的是,军方在埃及民主转型期间,仍可依然故我,正是穆尔西种下的恶果。
埃及过去一直是军人统治,军方独大,是个典型的警察国家。国家安全部门对镇压异己心狠手辣。穆尔西上台后理应扭转这种文化,实施军政分家,法治独立,而反对派和群众亦须推动及支持这种做法。可是,穆尔西不仅没有这样做,反而纵容军方继续镇压和平示威群众,纵容他们和过去一样私刑逼供。甚至军方强迫检验示威妇女是否是处女时,穆尔西也称许军方在维持社会秩序。
穆尔西在上台前曾对军方口诛笔伐,指责他们在过渡期间恋栈权力。但他上台后对军方的态度却迅速转变,甚至唯恐讨好不及,通过宪法保障军方过去的经济利益。据统计,军方共握有国家约30%的经济命脉。
穆尔西这种做法,可谓是养虎为患。而且军方过去一直是打压穆斯林兄弟会最积极的力量,因此与穆尔西不可能建立信任关系。穆尔西以为用怀柔手段可以笼络军方,这次反给老虎咬了一口。
后革命时代的埃及,政治精英只想分享权力,无法大刀阔斧推出改革蓝图,政治与经济模式和过去没有太大差别。穆尔西以为取得过半数的选票,便可为所欲为。他上台后逐步推行伊斯兰法律,边缘化属少数的基督徒和什叶派穆斯林,致使宗教派系互相仇视,流血冲突无日无之。
此外,他对草根组织亦缺乏沟通与对话,社会充满疏离感,群众唯有继续诉诸于广场革命政治。
原本比群众握有更多政治资源的世俗自由派,理应监察和推动政府走上正轨,而不是煽风点火,利用群众情绪夺权,一心欲推翻穆斯林兄弟会。要知道,兄弟会也有不少支持者,穆斯林占人口大多数,当中不乏虔诚者,世俗派不能漠然视之。
西方的暧昧
老实说,埃及这个经济烂摊子没有收拾好,也不完全是穆尔西的错。虽然穆斯林兄弟会有他们的政治议程,但掌权后亦做了不少安抚西方的动作,因为毕竟革命后,埃及百废待举,他们需要西方的援助。
西方对兄弟会边观察边合作,但对他们仍有戒心。当军方政变后,非洲联盟立刻谴责,但西方却有不同反应,从中可见端倪。
前一阵子,美国国务卿克里才低调地拨款给埃及军方,换来的是,美国战舰可在苏伊士运河畅行无阻,还有埃及的领空,美国战机一样可以来去自如。今天埃及军方政变成功,美国《华尔街日报》社论竟然额手称庆,指此次事件一如当年智利皮诺切特事件的翻版,强人当政,才可扭转国家的命运,透过彻底的利伯维尔场改革,才能把国家经济带上富强繁荣之路。
一位专门研究石油政治经济学的美国记者威廉·恩道尔,在埃及革命爆发后曾撰写过一篇文章《埃及革命:大中东的创造性毁灭》,揭露穆巴拉克被美国抛弃,不是由于美国顺应民情,而是他们要实现大中东计划,最终目的是要用民主改造中东,控制中东。
埃及是美国在中东地区最紧密的盟友,情报工作亦自然做的非常严密。2011年初当埃及各阶层都被动员起来,要求穆巴拉克下台时,美国就知道这位独裁者命不久矣,他的统治将很快结束,把赌注继续压在他身上,明显地不理智。
在埃及革命发生前,美国有一个研究机构受白宫委托,对埃及最大型的反对运动 “受够了运动”做了一个详细的研究报告。其中结论和建议部分是这样写的:
“美国应在阿拉伯世界改善他正面参与该地区事务的能力。幸运的是,美国有可能在该地区扮演建设的角色,因为很多阿拉伯人都渴望转变……”
目前埃及政治阵营非常复杂:有政党背景的反对派,当中也有美国支持的;还有没有政党背景的草根组织以及前朝中人等。不过,现在穆尔西倒台,过渡政府成立,穆斯林兄弟会又变成最大的反对派了。
世俗自由派寄望埃及融入世界主流现代价值:伊斯兰主义者梦想埃及回归伊斯兰信仰并作为国家的规范;社会主义者对工人阶级重拾力量,以及迈向更公平的社会充满憧憬;小资本家当然乐见市场得以解放开启动力。至于前朝臣子和军方要员,他们则希望能够顺利过渡到新埃及的权力中心去。
自由派终于一尝执政的心愿。悲哀的是,他们并不是民选出来的。由最高宪法法院院长任总统固然不妥,国际原子能机构前总干事巴拉迪被提名加入领导层,也十分讽刺,他于去年大选中曾以低票落败。
虽说是过渡期,但埃及已是个伤痕累累的分裂社会,埃及人民能否踏上和解的道路?当最大的政治组织穆斯林兄弟会被排斥于民主进程之外后,和解之路逾显渺茫。
作者为香港独立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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