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子扬:“光”照梵蒂冈,并非是吉祥
“光”照梵蒂冈:天主教推出圣年吉祥物
江子扬
摘要:2024年10月底,为迎接2025年的天主教圣年活动,梵蒂冈推出了圣年吉祥物“光”,引发各界的关注,或支持或反对。梵蒂冈在文化宣发方面的惊人之举,是教皇方济各等内部改良派推动天主教会整体改变的其中一步;改良的总方向,是建立一个以名义上现代的、实质上近乎资本主义的行政管理方式运作的教会组织。商业吉祥物的推出,应是天主教会在文化传播上寻求资产阶级支持,从传统的“一神教”向资本主义“商品拜物教”寻求盟友的重要一步。马克思曾说,“和欧洲各个旧神并列于祭坛上的‘一位外来的神’,有一天一下子把所有的旧神都打倒了。”“光”照梵蒂冈,并非是吉祥。
世界唯一不变的就是变。百年变局促使天主教也在变。10月30日,在意大利北部城市卢卡的动漫游戏展会上,出现了一位非常特别的来客:一个身穿黄色雨衣,脖子上挂着十字架项链,手持一根Y型手杖的巨型充气卡通玩偶。卡通形象出现在动漫会场并不稀奇,而宗教元素出现在卡通形象中也并非首例,稀奇的是这个玩偶的所有者是天主教会。在两天前的10月28日,天主教会公布了吉祥物“Luce”(中文译为“光”)作为2025年圣年的吉祥物[1]。
图1天主教廷发言人,意大利教长里诺·费斯切拉在发布会上向媒体展示吉祥物“光”(Luce),天主教会推出动漫吉祥物或将成为全球互联网时代的一个历史性事件。
一、拥抱流行文化的天主教会
教会为什么要发布一个动漫卡通形象,教廷圣座福音传播部代理部长、意大利教长里诺﹒费斯切拉 (Rino Fisichella)表示,教会此举是希望“共同生活在年轻人喜爱的流行文化当中”。由于教会过去通常以推出绘画、雕塑等“较为严肃”的艺术品纪念圣年,推出动漫吉祥物无疑是一个非常“反传统”的行为,迅速引起了互联网的关注、跟风,各种同人创作、讨论迅速地出现了,风助火势,火借风威,网络上的激烈讨论进一步放大了传播效果。
随着教会吉祥物网络热度的提升,吉祥物的设计师西蒙尼·莱尼奥(Simone Legno)也出现在了网民们的视野中。作为一名出生于意大利天主教家庭的70后设计师,西蒙尼的青少年时期正值日本经济腾飞的繁荣时期、日本动漫等文化作品大量走向海外,这种巨大影响造就了他现如今的艺术风格。在2001年,他创建了自己的个人网站淘奇多奇(Tokidoki,源自日语,意为“有时”),开始了自己的网络时尚设计师生涯。在2004年,西蒙尼得到几位合作人的商业支持,将淘奇多奇转变为了一家销售时尚商品的公司品牌,公司虽然稳步经营,但名气不大。直到今年,西蒙尼和他的品牌参与了教会吉祥物的设计,真正将他们推到了世界面前。不难看出,有了教廷的背书支持和媒体资本的关注热捧,西蒙尼和他的设计品牌在短期内将获得极高的关注热度。
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够欣赏得来这种“宣传活动”和“时尚艺术”,神职人员和信众当中的保守者们很快发起了谴责。在他们看来,推出吉祥物、接纳流行文化无疑是对当前各种商业活动的跟风效仿,这种行为的目的是促进消费,不是传播教义。他们要求教会回归简朴的传统,更加关注人的精神和心灵。同时,反对者们对设计师本人也发出了质疑的声音,因为西蒙尼曾为成人用品商设计产品,还设计了一些作品来支持所谓LGBT等“性少数群体”的游行。对于反对同性恋、反对纵欲的天主教而言,一个教徒参与此类活动是巨大的“灵魂污点”,让带有污点的设计师参与重要的圣年活动,无疑是一种不可容忍的行为。教会在庆祝圣年这样严肃的场合下,对设计师人选的“政治审查”却如此的宽松,确实让教会内部不少人大跌眼镜,用各种非议甚至谴责来表达他们的不满。
二、资本主义化的教会改良
呼吁回归传统的广大信众和剑走偏锋的天主教会之间的冲突,反映出当前天主教会的尴尬处境:天主教会的传统价值观念同现代人的生活观念存在一定的脱节甚至矛盾的地方。由于生产力的不断进步,特别是社会化大生产对劳动人口综合素质的要求不断提高,更加现代化的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的生活方式与伦理道德不断排斥将天主宗教的生活方式和伦理道德,适合天主教会的舞台持续缩小。许多欧洲国家虽然名义上是天主教国家,但是国内的年轻人对宗教事务漠不关心。天主教廷担心,如果不能与时俱进,贴近现代人的生活方式,则会因为缺少新鲜血液的流入,最终变为博物馆里陈列的干尸。吸引年轻群体的加入,对天主教会而言是一个非常紧迫的任务。
拥抱青年群体和流行文化,提振自身的吸引力,是现今天主教会内部系统性改良的其中一个侧面。当方济各在2013年当选教皇后,为了将教会转变为一个适应现代社会的宗教组织,在行政和经济方面出台了一系列改造政策,其中以梵蒂冈银行的改革最具代表性。1942年,在庇护十二世的授意下,梵蒂冈成立了教宗事务银行(也称梵蒂冈银行),以管理教会名下的资金和财产。然而,教会的特殊情况使得梵蒂冈银行变成了一家不透明、不受监管的“黑箱”银行,外部审计和内部监督的缺失,导致银行内部洗钱、造假等腐败事件层出不穷,严重影响到教会的经济收入和国际声誉。在2010年前后,在改良派教皇的推动下,教会开始改革梵蒂冈银行,设立新的经济行政机构,引入现代资本主义的银行管理制度和审计制度。2015年梵蒂冈指定跨国会计专业服务机构普华永道作为梵蒂冈银行的外部审计公司。尽管这些改良措施的实际效果还要打一个问号,但它反映出以方济各教皇为代表的改良派正在有意识地、逐步地接纳资本主义经济和行政管理手段来改造天主教会。只不过在公开的层面,教会官方仍然要秉持着传统的价值观念,批判资本主义社会的弊端,大有与各国资产阶级政府分庭抗礼的意味。
作为世界三大宗教之一,相较于伊斯兰教与佛教,天主教在自我改良这一方面确实要走得远一些。然而,正如保守派的教众所担忧的那样,教会推出吉祥物无论是从它的内容和形式上看,与其说是传递天主教的那种传统的、从封建时代就已然形成的价值观,更像是对现实的妥协,向世界传递现代的、资本主义的消费和文化价值观。
图2历史爱好者以历史事件为背景、天主教会吉祥物“光”为主要人物创作的“二次创作”绘画,反映出天主教会在世界历史发展过程中扮演的角色:左上为天主教驱动西班牙人开展对美洲大陆的探索和征服;右上为法国胡格诺宗教战争中由红衣主教黎塞留发动的“拉罗歇尔之围”;左下为奠定欧洲现代国家格局的宗教战争“三十年战争”的导火索“布拉格掷出窗外事件”;右下为葡萄牙人在日本传播天主教。“二次创作”类似命题作文,通常以文学艺术作品为核心内容,结合当下时事或个人兴趣爱好创作出的作品,因有别于原作内容,因此被称为“二次创作”。由各路网友参与的“二次创作”正在成为互联网时代社会议题广泛传播、维持热度的重要推动力。
三、传统宗教与资本主义商品拜物教的结合
资本主义是欲望的宗教。资产阶级用革命推倒了贵族和教会的统治,用它的民主和科学取代了王权和教权,但它同时又创造了商品、货币和资本的“拜物教”,用眼花缭乱的各种商品吸引、笼络“信徒”。1655年,科学家罗伯特•波义耳写道:欲望是一种神圣的恩赐。当“其他生物满足于……容易获得的必需品时”,上帝为人类配置了“多重欲望”。“贪婪的欲望”激发了一个“好奇心十足的行业,需要人们去探索、仔细分析和彻底搜索自然”。对商品的追逐并没有让人们偏离属灵世界,相反,这将使他们“更加膜拜全知的上帝”。上帝想要让人们成为消费者,而不是禁欲主义者。[2]波义耳的这般言论,表明资本主义并没有消灭神这个概念,而是用商品、消费的拜物教创造出新的神,它用商品激发人们内心的各种欲望,同过去的旧神接受信徒的崇拜信奉一样,以消费者不断膨胀的欲望作为维持自身存在的“食粮”。
图3桂格麦片(Quaker Oats)1877年成立时的商标(左侧)和该公司现在使用的商标(右侧)。可以看出,虽然商标的核心仍然是吉祥物“拉里”,但老商标的重点在于宣传商品质量的“纯正”(人物左手拿着的纸上写着的“pure”),对于人物形象、感情的刻画则相对模糊;而右侧更多的在于呈现人物自信、满意、快乐的情感,向看到它的消费者推销企业自身的悠久历史、乐观自信的企业文化以及消费者购买产品后必然也会感到快乐、满意的精神保证。
商业吉祥物是资本主义拜物教的偶像。它是商品经济资本主义化了的一个产物,它较传统的商标而言,进一步地艺术化了,并在客观上将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用消费主义的外衣掩盖起来了。在1880年,法国剧作家埃德蒙·奥德朗创作了歌剧《吉祥物》(La Mascotte),“吉祥物”这个词原本是指那些带有魔力护身符,带有一些泛灵论的色彩。在歌剧获得广泛传播后,人们开始用“吉祥物”来广泛地指代那些能够带来好运的事物。1877年美国桂格麦片公司(Quacker Oats)推出封面人物“拉里”这一形象,被普遍认为是西方资本主义商品经济史上的第一个“吉祥物”。商品生产者创造属于自己品牌的吉祥物,最初也是最直接的目的,不过是为了提高商品辨识度来吸引消费者,比如美国桂格麦片的“拉里”和我国老干妈辣椒酱的“老干妈陶华碧”,直接使用人物形象来拉近商品生产者和消费者之间的距离。随着资本主义商品经济的不断发展,商业化市场营销和品牌经营手段的不断丰富,越来越多的商业吉祥物被设计成商品的抽象形象、拟人形象,它们的形象变得更加可爱,“人设”也变得更加丰富,总是乐观、积极地向市场和消费者展示企业的价值取向和企业文化,在高效而无情的资本主义工业化生产和全球市场商品交换中创造同消费者的情感共鸣。借助吉祥物的力量,商品生产者实现商品销售的目的,消费者似乎获得了物质和精神上的双重满足,商品生产背后巨大的贸易网络和生产关系则是被掩盖起来了,这是吉祥物作为资本主义拜物教的偶像向更高级的阶段进化的过程与结果。
吉祥物作为一种较为特殊的商品,它服务资本主义商品生产者的经营目的,也服务于资本主义拜物教不断创造欲望的最终目的。教会破天荒地推出吉祥物,是传统宗教为延续生存,而不得以地向资本主义和资产阶级寻求合作与帮助。教会吉祥物设计师西蒙内名下的潮玩品牌淘奇多奇,即是“商品拜物教”下面的一个分支。这一品牌成立于2005年,其主要业务为销售各类设计精美的背包、玩偶和玩具盲盒。
图4淘奇多奇销售的盲盒系列之一,官网售价为一个盲盒101元人民币。一个盲盒系列通常包括数种造型精美的玩具和一种极为特别的“隐藏款”,并衍生出多种多样的“玩法”吸引消费者“入局”。
对当下一些人来说,炒鞋、炒币(比特币及各种衍生虚拟货币)和炒盲盒成为一大追求,许多人花大价钱购买最新款的名牌鞋、最新流行的虚拟币或者是最新款的盲盒,一掷千金、乐此不疲。比特币大家耳熟能详,但对不少人而言(包括笔者),炒盲盒则是一个完全新鲜的事物。而今在很多购物中心都会在显眼的地方摆上一两台装有众多玩具盲盒的自动贩卖机,这些盲盒有一个特点,就是每一个盒子上都会印有许多小玩具的图片(例如图4),告诉每一个看到它的消费者这一系列的盒子都能开出什么样的玩具(图4展示就是一个盲盒系列,这个系列里每一个盒子里都能开出九个玩偶的其中一个)。然而,同以往大人给小孩买玩具的方式不同,所有盲盒里的玩具都是“随机”的,消费者花钱购买不一定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某个玩具。在市场经济下,消费者“花了钱却买不到想要的东西”对商家而言是销售商品、跨越“商品-货币”峡谷的过程中是惊险的甚或是致命的威胁,但盲盒商家却巧妙地推出了广告图片上没有展示的“隐藏款”(例如图4左上角的金色小马,设计、做工远超其他款式,一般不会在盲盒的广告图片上出现,但是会有极低的概率开出,因此在市场上卖出价格要远高于同系列其他款式的价格),用“出乎意料且价值非常高的意外惊喜”将消费者牢牢黏住,变成“想要继续购买”的玩家。玩具盲盒的出现生动地诠释了《阿甘正传》里的那句台词:“生活就像盒子里的巧克力,你永远不知道下一块是什么”,这种神秘造就了一批像泡泡玛特、淘奇多奇这样的“潮玩”品牌。玩具盲盒非常好地诠释了资本主义“商品拜物教”的特点:在这里交换价值取代了使用价值的主导地位,使得人们对商品产生了崇拜和迷信的态度。在购买盲盒的消费者当中,一部分人是为了满足对精美小玩具的收集欲购买,而更多的人似乎是为了“开出隐藏款”并将其在市面上卖掉、大赚一笔的心态入局的,而这种狂热将商品本来的属性掩盖了。
天主教会对设计师西蒙尼、对淘奇多奇产品的认可,代表着教会对当前世界商品经济、对消费主义拜物教的认可。在教会公布了“光”作为吉祥物后,各路资本、媒体迅速运作起来,宣称教会贴近年轻人的措施,预示着教会将迎来成功的自我转变,这些不过是资本取得胜利后的谦辞。当宗教的教义、神像逐渐失去了对社会的吸引力时,即便强大如天主教会也不得不卑躬屈膝,向更为强大的资本主义拜物教偶像寻求宣传和包装的方法。“拜物教远不能把人提高到自身感觉欲望之上,相反地,它却是‘感觉欲望的宗教’。被欲望燃烧起来的幻想使拜物教徒产生了一种错觉,似乎‘没有感觉的东西’仅只为了满足拜物教徒的怪癖就可以改变自己的自然特性。”[3]
四、启示:外来神或将打倒所有的旧神
圣年吉祥物的推出以及正反双方的唇枪舌剑,反映出以天主教为代表的宗教在面对世俗社会、面对全球资本主义制度下“现代性”挑战的尴尬。“基督教是在死后的彼岸生活中,在天国寻求这种解脱,而社会主义则是在这个世界里,在社会改造中寻求这种解脱”[4]纵使教皇方济各本人曾是多么坚定的“解放神学”的信仰者,纵使天主教会多么展示它与时俱进、亲近青年的一面,也无法掩盖它在精神上的老朽。同样,纵使教会推出的吉祥物如何精巧可爱,纵使媒体如何报道,它仍是资产阶级消费主义的一种形式。正如列宁指出的那样:“所有一切现代的宗教和教会,所有一切宗教组织,都是资产阶级反动势力用来捍卫剥削制度和麻醉工人阶级的工具。”[5]以方济各教皇为代表的改良派时而不时地对资本主义社会进行批判,指出人类社会疾苦的根源是不平等,而不平等最主要是资本主义制度造成的,甚至还用“市场暴政”来形容资本主义。言辞之激烈以至于保守派攻击方济各为“叛逆教皇”。然而,天主教与资本主义本质上是一致的,是可以通融的。改良的梵蒂冈教廷无论如何是不接受与散布无产阶级革命与社会主义思想。天主教会划时代改良,精心推出吉祥之“光”,“和欧洲各个旧神并列于祭坛上的‘一位外来的神’,有一天一下子把所有的旧神都打倒了。”[6]
注释:
[1]天主教每25年举行一次圣年(Jubilee),举行圣年的年份和内容通常由教皇公布,2001年,前任教皇宣布将2025年确定为圣年,活动主题则是围绕儿童和青年。
[2][德]佛兰克•特伦特曼著,马灿林、桂强译,《商品帝国》,九州出版社2022年版,第79页。
[3][德]马克思《第179号<科隆日报>社论》,《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人民出版社1965年版,第113页。
[4][德]恩格斯《论早期基督教的历史》,《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2卷,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第525页。
[5][俄]列宁《论工人政党对宗教的态度》,《社会主义与宗教》,三联书店1954年版,第9页。
[6][德]马克思《资本论》第一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86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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