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联解体以来的哈萨克斯坦工人运动
摘 要:苏联解体后,哈萨克斯坦工人运动伴随着激烈的劳资对抗,一直保持着强大的战斗力。哈萨克斯坦的工人运动具有自己的鲜明特点:能源行业的工人是运动的主力军;经济诉求与政治诉求并重;工人自建工会和共产党曾在运动中发挥重要作用;示范效应明显,部分诉求通过斗争得以实现;存在失序和被其他势力所利用的风险等。经济形势恶化与工人利益受损是哈萨克斯坦保持强大工人运动的直接原因,以新自由主义为基础的私有化改革是根本原因,国家垄断的垂直工会体系让工人更倾向于采取罢工、示威等行动达成诉求。目前,哈萨克斯坦工人运动面临着缺乏共产党领导、缺乏工人自建工会支持、“强资本、弱劳动”的劳资格局难以改变等困难与挑战。
哈萨克斯坦是世界上最大的内陆国家,同时也是中亚经济实力最强的国家,在欧亚地缘经济和地缘政治中具有重要的战略地位。哈萨克斯坦独立后,虽然也经历了较为严重的经济衰退,但得益于丰沛的油气储量和2000年—2008年高位运行的国际油价,通过大力发展石油、天然气等能源行业,成为原苏联加盟共和国中少有的几个经济实力较快地恢复到苏联解体前水平,并得以继续向前发展的国家之一。但与此同时,哈萨克斯坦也是国际劳工组织全球劳工权利指数排行倒数的国家之一,工人运动自独立以来此起彼伏、接连不断,伴随着激烈的劳资对抗有愈演愈烈之势,并始终保持着强大的战斗力。梳理哈萨克斯坦工人运动的发展历程、主要特点,探究其形成强大工人运动的原因,总结其经验教训,有助于进一步把握原苏联地区工人阶级生存现状,为当代资本主义国家工人争取自身权益进行斗争提供有益借鉴。
一、哈萨克斯坦工人运动的发展历程
苏联解体以来,哈萨克斯坦工人运动的发展大致可以分为四个阶段。
1991年—2007年,哈萨克斯坦的工人运动沿着两条道路展开。一方面,在西方工会力量的积极参与下,哈萨克斯坦建立起所谓的“自由工会”,其领导人积极支持资产阶级自由化改革,如哈萨克斯坦自由工会联合会;另一方面,在共产党和左翼组织的影响下,哈萨克斯坦形成了一批反对资本主义、反对私有化、抗议生活水平下降及生产遭受破坏的独立工人组织,并开展了相应的运动,如“团结”工人运动。然而这一时期,哈萨克斯坦实行的大规模私有化导致数千个大型国有企业不复存在、失业人口大幅增加,这都不利于工人运动的兴起和新兴工会组织的发展。此外,有组织的工人运动思想遭到质疑,工会领导者自身的局限性进一步对工人运动的发展起到消极作用,国家对主要工会和劳工运动采取的打压政策让许多组织停止了运转。所有这些事件导致哈萨克斯坦的工会组织无法展开更积极的工人运动。到2007年,哈萨克斯坦的工人运动及一系列工人自建工会和组织实际上停止了发展。
2008年—2011年,哈萨克斯坦工人运动掀起第一波高潮。2008年的金融危机从金融领域渗入到实体经济部门,波及各行各业的几十万工人,引发了普遍的裁员、减薪、欠薪浪潮,加上新一轮的以减产、关停企业为主的去工业化进程,企业对工人的剥削日益加剧。从2009年开始,哈萨克斯坦爆发了数量众多的劳资冲突及占领罢工运动。一系列非正式倡议团体、罢工委员会和工人自建工会相继成立、不断整合,并得到共产党和左翼组织的支持。2011年在扎瑙津市爆发的大规模石油工人罢工,在一定程度上对哈萨克斯坦国内局势造成较大冲击。这次罢工持续时间长达8个月,引起国际社会广泛关注,虽然最后因当局的武力介入而中断,但运动从组建自我组织到成立工人委员会,从制定行动纲领到呼吁全面的政治总罢工,积累了丰富的经验。
2012年—2019年,哈萨克斯坦罢工运动在低潮中酝酿。扎瑙津罢工被平息后,包括哈萨克斯坦共产党在内的众多反对党都遭到打压或取缔,大量工人出版物和互联网站相继被关停,罢工主要领导人被迫逃离哈萨克斯坦。2014年,哈萨克斯坦对《工会法》进行了修订,几乎剥夺了工人自建工会的权利,建立起严格的国家垄断的垂直工会权力,由此,工人运动转入低潮。
2020年蔓延全球的新冠疫情对哈萨克斯坦的社会经济造成严重冲击,普通工人不免首当其冲,加上政府继续推行的新自由主义改革及“第二波私有化”进程,哈萨克斯坦贫富分化进一步加剧。在继续推行大规模私有化进程的同时,哈萨克斯坦政府还引入了劳动立法自由化及更为灵活的就业形式,工人的就业形势总体上更为严峻。社会积聚了大量不满情绪,工人运动重新高涨,自疫情以来罢工、示威运动不断。抗议者最常见的诉求是加薪和补发拖欠工资。然而,罢工者越来越多地提出其他主张,其中包括改善工作条件、更换陈旧设备、用长期合同代替临时合同、签订集体协议以及提供稳定的就业等。此外,工人反对哈萨克斯坦代表资方利益的工会联合会的指令,并试图建立自己的工会组织。2022年1月的石油液化气价格的调整成为掀起哈萨克斯坦第二波工人运动高潮的导火索,罢工运动和社会抗议迅速席卷全国,引发哈萨克斯坦独立以来最严重的社会动乱,一度威胁到政权稳定,震动国际社会。
二、哈萨克斯坦工人运动的主要特点
与原苏联其他加盟共和国相比,哈萨克斯坦独立以来的工人运动并没有在私有化改革的进程中偃旗息鼓,反而越挫越勇;与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相比,哈萨克斯坦因其失衡的经济结构、失效的国家治理以及在全球产业链中的能源依附地位,其工人运动呈现出自己的鲜明特点。
(一)能源行业工人是运动的主力军
哈萨克斯坦独立后,能源工业得到大力发展,其他工业部门逐渐衰落,这导致大量劳动力从制造业转移并聚集到矿业和能源行业。与西方因第三产业比重增加及工人阶级内部分化导致的工人运动式微不同,哈萨克斯坦因经济结构失衡导致的劳动力集中,成为工人运动的阶级基础。因此,哈萨克斯坦工人运动虽涉及多个行业和部门,但主力军是来自石油业和矿业的工人。以2022年“一月事件”的爆发地点曼吉斯套州为例。苏联解体后这些地区在苏联时期形成的制造业几乎被摧毁,逐渐形成了单一的工业结构,除了油气工业外几乎没有其他产业。虽然经过技术优化,但哈萨克斯坦的石油工业部门因无节制的开采,整个行业产量下降,职业病和死亡成为该行业工人中的常态。由于制造业被摧毁,这里还存在着大规模的失业现象,每个石油工人供养着七八个失业的亲人。2021年12月,在美国雪佛龙和埃克森美孚公司拥有75%股份的合资企业腾吉兹油田,有4万名从事服务业和建筑业的工人被解雇,且没有提供任何可替代的工作。此外,该地区的许多油田经过多年开采,将在2030年耗尽,这里的石油工人面临着即将失业的前景。裁员和失业的双重威胁加重了工人的绝望崩溃情绪,液化石油气价格调整成为整个事件的导火索,迅速引起了大规模的社会抗议和罢工运动。
(二)工人自建工会和左翼组织在运动中曾发挥重要作用
虽然哈萨克斯坦2014年修订的《工会法》杜绝了工人自建工会的可能、2015年哈萨克斯坦共产党(以下简称“哈共”)被取缔,但是在这之前,工人自建工会和左翼组织在哈萨克斯坦的工人运动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如20世纪90年代在哈共和左翼组织领导下兴起的“哈萨克斯坦工人运动”,实际上成为当时团结整个哈萨克斯坦工人组织的协调中心。1993年成立的“团结”工人运动,在共产党的领导下开展了较为成功的、富有战斗力的宣传工作,其中包括抵制大规模私有化、反对生产停滞、提高公共事业支出等。2011年爆发的扎瑙津石油工人大罢工,获得了新成立的跨部门工会组织委员会和哈萨克斯坦共和国工人联合会“扎纳图”的引导,并得到哈共和左翼组织“哈萨克斯坦社会主义运动”的支持。在哈共被禁、工人自建工会相继被取缔后,哈萨克斯坦社会主义运动一直致力于推动并引导哈国内反对资本主义压迫、反对跨国公司剥削、争取工人权益的抵抗运动与罢工运动。工人自建工会和左翼组织在帮助工人制定运动战略、设定进攻性任务、创建工人组织、向企业和国家提出统一要求、促进工人团结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
(三)经济诉求与政治诉求并重
在工人自建工会和左翼组织的引导下,除了提高工资、改善劳动条件、同工同酬等经济诉求,哈萨克斯坦的工人还在运动中提出了反对私有化、企业重新国有化、工人对生产实行监督等旨在改变社会阶级力量对比的要求。2009年阿拉木图汽修厂工人在占领罢工运动中率先提出了“企业国有化”“对企业实施工人监管”的口号,随后这些口号在不同行业的罢工工人中得到广泛传播。在2011年扎瑙津大罢工中,工人不仅要求改变工资制度,还寻求在劳动集体的监管下对企业进行国有化,并在运动后期成立了工人委员会,制定了统一的行动纲领,呼吁举行政治总罢工,要求总统和政府辞职。在2022年的“一月事件”中,石油工人、矿工和冶金工人除了提出提高工资、改善工作条件、结束裁员等经济诉求外,还提出允许建立工人自建工会、建设新的现代制造业工厂以确保地区未来发展、恢复1993年宪法、组建政党自由和组织罢工自由等要求。
(四)示范效应明显,部分诉求通过斗争得以实现
与西方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工人运动越来越趋向通过温和的劳资谈判解决问题不同,哈萨克斯坦的工人运动形式主要体现为罢工运动。《工会法》修订后,哈萨克斯坦工人几乎没有可能成立独立于国家和企业的工会,劳资矛盾很难通过工会组织劳资谈判来解决,因此工人倾向于通过罢工、示威等行动来达成自己的诉求。近年来,由于通货膨胀和经济形势恶化,社会不满情绪高涨,一个行业或企业的工人举行罢工,会迅速影响到其他企业或行业工人,产生较强的示范效应。2022年“一月事件”被平息后,哈萨克斯坦的罢工运动并没有停止,相继有不同企业的工人在罢工中提出提高工资以抵消通货膨胀、结束无偿加班、更新设备、引入奖金制度、改善营养和卫生条件等要求。政府惧怕发生像“一月事件”那样大规模的社会抗议,越来越多地向企业施加压力,工人的一些诉求得以实现,如部分企业同意提高工资,有的企业工人甚至成功推出了自己的工会领导人。
(五)存在失序和被其他势力所利用的风险
根据国际劳工组织的数据,哈萨克斯坦大约只有1/3的工人加入了官方认可的工会,其余2/3的工人处于“无组织”的状态。因此,在特定事件的引导下,罢工运动存在失序的风险,易被国内外各种势力所利用。2022年,在被哈萨克斯坦定性为“颜色革命”和“政变”的“一月事件”中,最初罢工的方式是和平抗议。然而,局势很快发生了变化并迅速失控,爆发警民冲突、打砸抢烧等骚乱事件,并升级为阿拉木图和其他城市的暴力冲突,武装暴徒袭击了安全部队,占领并捣毁了建筑物,袭击了医生、消防员和平民,甚至出现冲击政府机构的情况,抗议演变为哈萨克斯坦独立以来最严重的社会动乱。俄罗斯联邦共产党认为,这次事件是长时间社会不满情绪的爆发、“第五纵队”的渗透、恐怖组织行动共同作用的结果,而在这一过程中,哈萨克斯坦寡头氏族企图利用大规模社会抗议重新分配权力。世界共产党和工人党国际会议发表联合声明,在声援哈萨克斯坦示威者正当的经济和政治要求的同时,谴责国际势力利用工人运动谋取私利并进行“颜色革命”的企图。工人运动被其他势力所利用演变为骚乱和暴力冲突,从长远来看并不利于维护工人自身权益,反而有被污名化和武力镇压的风险,2011年扎瑙津大罢工后工人自建工会相继被取缔和左翼组织受到打压就是例证。
三、哈萨克斯坦形成强大工人运动的原因探析
哈萨克斯坦工人运动此起彼伏、持续不断,始终保持着较为强大的战斗力,其直接原因是金融危机和新冠疫情造成的经济形势恶化和工人利益受损,根本原因在于哈萨克斯坦独立以来进行的新自由主义改革。此外,国家垄断的垂直工会体系的建立以及受本国寡头和跨国资本双重压迫等因素也成为哈萨克斯坦形成强大工人运动的重要原因。
(一)经济形势恶化与工人利益受损是直接原因
如上所述,哈萨克斯坦独立后形成了高度依赖能源行业的经济结构较为单一的出口导向型经济,能源行业的迅速发展为哈萨克斯坦带来经济红利,但与此同时形成的较为单一的经济结构令哈萨克斯坦严重依赖国际市场,经济缺乏足够的抗风险能力。而普通工人的生活在历次危机中首先受到冲击,社会不满情绪不断积聚,这成为哈萨克斯坦工人运动活跃且强大的社会基础。2020年蔓延全球的新冠疫情对哈萨克斯坦的社会经济形势造成严重冲击。根据官方统计,2020年哈萨克斯坦的GDP下降了2.6%,通货膨胀率则达到11.3%,收入低于最低生活标准的人口占比从4.3%增加到5.3%。而根据世界银行的数据,哈萨克斯坦在新冠病毒大流行期间的贫困率从6%增加到14%,失业人数达到240万人。此外,哈萨克斯坦经过“优化”的医疗体系也不足以应对严重的疫情,而政府的反危机措施仅限于对企业发放补贴和优惠贷款、推迟税收和贷款的偿还等措施。
2021年社会经济形势进一步恶化,夏秋高企的通货膨胀率导致坚戈贬值,燃料价格以及所有公用事业费用持续上涨,工人的实际购买力下降。这在曼吉斯套州表现得尤为明显,因为该地区所有日常消费品都是进口的,价格是全国均价的2—3倍。从2021年开始,曼吉斯套州和哈萨克斯坦西部地区的工人集会和罢工就不断,除了提高工资外,工人的主要诉求还包括拒绝“优化”政策(优化政策导致数十万石油工人的工资和社会福利减少)、恢复服务型部门的生产、确保工会活动自由和工人自建工会的合法化,但这些要求都被拒绝了。根据哈萨克斯坦人口劳动和社会保障部的官方数据,仅在该国西部地区(曼吉斯套州、阿特劳州、阿克托别州等地)2021年上半年就发生了20多次罢工,比2020年零星发生的罢工规模更大、目的更为明确。
(二)以新自由主义为基础的私有化改革是根本原因
哈萨克斯坦自1991年独立后,将建立有效的“自由市场”机制作为首要目标,在私有化基础上进行了所有制关系的改革,开启了第一波私有化改革进程。1991年哈萨克斯坦国有制企业的比重为90%,而到1997年私有制企业的比重已经占到80%,所有制结构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在所有经济部门中私有成分已占优势。与此同时,哈萨克斯坦逐步取消了苏联时期的社会保障体系,按照智利的新自由主义模式进行了养老金改革,按照美国模式在医疗保健和教育系统进行了私有化。伴随着这一进程,20世纪90年代,哈萨克斯坦出现了严重的生产衰退、恶性通货膨胀、大规模失业以及严重的两极分化问题,居民生活水平和实际收入较苏联时期出现大幅下降。
2016年—2020年,哈萨克斯坦开始了第二波私有化进程,2020年全面私有化的862个国有企业中,有506个被出售,另有306个企业被重组和清算,私有化的总收入为6300亿坚戈。2020年12月,政府批准了到2025年的私有化计划,其中拟私有化的国有企业共有674个,包括两个最大的水力发电厂、“哈萨克斯坦铁路”国家铁路公司等,私有化总资产估值高达5万亿坚戈。哈萨克斯坦国有财产和私有化委员会报告称,在通过第一个综合计划时,国有企业在经济中的份额为19.1%,到2019年年底下降到14.9%,到2025年,计划再降低到14%。与此同时,2020年哈萨克斯坦百万(美元)富翁的数量从2.4万人增加到2.8万人,亿万富翁的总财富几乎增加了一倍,从127亿美元增加到241亿美元,最富有的20%的群体的收入比重从2016年的38%增加到2020年的40%,贫富两极分化持续加剧。私有化改革让哈萨克斯坦的油气、金融、原材料、建筑等行业进一步集中在少数精英手中,在缺乏监管的条件下,这些精英实际上成为寡头,这进一步加剧了社会贫富分化和社会腐败现象,导致社会危机不断、工人罢工频繁。
(三)国家垄断的垂直工会体系让工人更倾向于采取罢工、示威等行动达成诉求
扎瑙津大罢工被平息后,哈萨克斯坦于2014年对《工会法》进行了修订,其中取消了“工会由工人创建”的表述,取而代之的是“工会由公民创建……”,这意味着企业主和雇主也可以创建自己的工会;新修订的《工会法》第22条第3点删除了原有的“工人可以通过举行集会、罢工和其他活动来改善工作条件、提高工资、降低失业、争取劳动权利和社会经济权益并防止企业主任意妄为”的语句,这意味着“工会可以采取各种行动作为斗争手段”这一重要表述被删除;新修订的《工会法》明显削弱了工会的权利,原来工会享有的参与有关住房和养老金立法的权力、根据通货膨胀率调节工资、对养老金进行监督的权力等都没有出现在修订后的《工会法》中;工会在提起劳资纠纷方面的权利也受到限制,工会不能更改或采用与既定规范、规则相违背的集体协议,也就是说,各地的企业主将自己制定可以在集体协议中采用的规范,而寻求改善工作条件的劳动集体将无法超越既定的界限。
根据修订后的《工会法》,工会的建立必须以地域和部门为基础,而符合此条件的只有哈萨克斯坦共和国工会联盟,几乎没有任何可能建立新的独立于企业的工会,现有的工人自建工会必须加入隶属于国家政府部门管辖的统一工会,否则将被强制解散。该法律实际限制了工人自建工会的权利,并使哈萨克斯坦共和国工会联盟处于政府的全面控制之下。与此相应的是,《工会法》修订后相继有600多个工人自建工会被取缔。哈萨克斯坦政府严格把控新的工会的申请程序,新的、经法律允许的工人自建工会再未出现。这样,哈萨克斯坦建立起严格的国家垄断的垂直工会权力。世界工会联合会(WFTU)和国际工会联合会(ITUC)对哈萨克斯坦修订后的《工会法》均表示谴责。哈萨克斯坦社会主义运动对此评论道,哈萨克斯坦在事实上禁止了罢工运动,禁止工人提出提高工资和修改集体协议的要求,甚至也降低了官方工会的实际作用;通过这种方式,国家没有为创建改良主义类型的和“建设性”的工会留下任何机会,彻底摧毁了人们对“更公平的资本主义”的所有幻想以及以温和方法捍卫个人权利的可能性;哈萨克斯坦的工人阶级再次面临争取自由组建工会、举行罢工、进行集会的权利的任务。工人自建工会缺乏,而大部分工人又不愿意加入官方工会,因此当发生劳资纠纷时,工人更倾向于通过罢工、示威等行动来实现自己的诉求,而非进行劳资谈判、签订劳资协议。
四、哈萨克斯坦工人运动的成果与特点
苏联解体30余年来,哈萨克斯坦工人为争取自身权益而进行的斗争既取得了局部性的胜利,也遭受了严重的挫折,其经验教训对其他资本主义国家工人运动的推进具有重要借鉴意义。
首先,哈萨克斯坦的工人运动注重跨部门、跨行业、跨地区的行动协调。如2010年成立的跨部门工会组织委员会,在当时除了促进以集体和部门的形式与雇主达成协议外,还致力于帮助工人走上捍卫自身权益和自我组织的道路,向政府和企业主提出统一的要求,促进工人团结,组织全国性的抗议运动,激励工人为修正私有化结果而进行斗争。2010年成立的哈萨克斯坦共和国工人联合会“工业、公共部门、服务业工会‘扎纳图’”,提出工会的核心思想和战略不能仅局限于提高工资和改善劳动条件,还应致力于改变社会阶级力量对比状况,促进国家社会经济政策的改变,广泛传播“国有化”“企业实行工人监管”的口号,恢复和重建20世纪90年代政府剥夺的所有社会保障等。这些组织在当时对哈萨克斯坦工人运动的复兴发挥了重要作用。
其次,注重工人运动与社会主义运动相结合。哈萨克斯坦工人运动在独立之初就受到哈共和左翼组织的支持与引导,在罢工中不局限于提出经济要求,还提出了致力于改变阶级力量对比的诉求。2011年在跨部门工会委员会的支持和工会领袖的积极参与下成立的“哈萨克斯坦社会主义运动”,在哈共被禁后一直致力于推动并引导国内反对资本主义压迫、反对跨国公司剥削、争取工人权益的抵抗运动与罢工运动,积极总结哈萨克斯坦工人运动的经验教训。在总结“一月事件”中的工人运动时,该组织指出,哈萨克斯坦此次工人运动暂时被镇压并不意味着失败,相反,石油工人、矿工和冶金工人在阶级斗争中获得了宝贵的经验,采矿业第一次组织了总罢工。该组织将继续支持工人运动,致力于推翻最高法院于2015年作出的取缔哈共的判决,推动社会主义运动合法化,并向工人阶级表明社会主义是代表工人阶级利益的唯一选择。哈萨克斯坦2022年宪法修正案通过后,政党注册最低人数从2万降低到5000人,哈萨克斯坦社会主义运动决定筹备组建社会主义政党。该组织领导人艾努尔·库尔马诺夫(Айнур Курманов)在接受采访时表示,新的政党的社会基础是那些被剥夺了政治代表权力的广大民众,新的政党将试图改变国家对西方跨国公司的政策,支持石油工人和采矿业工人的企业国有化主张。
再次,避免罢工运动被“颜色革命化”是哈萨克斯坦工人运动需要关注和规避的问题。哈萨克斯坦横跨欧亚大陆,自然资源丰富,战略地位十分重要。近年来,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不断加紧对哈萨克斯坦的经济渗透与政治渗透。美西方国家不仅控制了哈萨克斯坦的主要油气资源,还在哈萨克斯坦组建了上万个非政府组织,妄图将哈萨克斯坦演变为维护其世界霸权的重要一环。2022年“一月事件”由最初的工人运动迅速演变为全国性的骚乱,很难说背后没有外部势力的推波助澜。“共产党和工人党国际”在总结“一月事件”的经验教训时指出,一方面要警惕帝国主义势力利用工人运动谋取私利并进行颜色革命的企图,警惕工人运动被污名化,捍卫工人阶级的独立斗争;另一方面,国际共产主义运动不能从帝国主义世界内部寻找朋友,也不能以维护国际力量平衡为借口推迟阶级斗争,国际共产主义运动有责任保护社会动员不受资产阶级政府的图谋和资产阶级内部对立的影响,并在这个问题上保持警惕。萨克斯坦的工人在为争取自身权益进行斗争时如何避免被国内外各种势力所利用,既是哈萨克斯坦工人和左翼组织需要总结的教训,也是世界社会主义运动应研究的重要议题之一。
五、哈萨克斯坦工人运动面临的困难与挑战
当前,哈萨克斯坦工人要想通过罢工、示威等运动来争取更多权益、达成更多诉求、改变劳资对比格局仍面临着诸多困难与挑战。
其一,缺乏合法共产党的支持与引导。哈萨克斯坦共产党曾在本国工人运动中发挥重要作用。但2015年,哈萨克斯坦当局对哈共党员人数核查后宣称,哈共实际党员人数与对外宣称的数字不匹配,不足4万人,不符合政党注册的要求。直到今天,哈共仍未恢复合法地位,开展活动困难重重。而从2012年起在历次议会选举中均获得议席的哈萨克斯坦共产主义人民党,于2020年更名为哈萨克斯坦人民党,去掉了名称中的“共产主义”一词,将自身定位为社会民主党,不再致力于进行阶级斗争,在一定程度上融入了现有政治体制。此外,一直致力于推动并引导国内反资本、反压迫的哈萨克斯坦社会主义运动,虽在2022年修宪公投政党注册门槛降低后积极筹备成立哈萨克斯坦社会主义党,但至今未能成功注册。缺乏具有合法地位的共产党的支持与引导,这无论是对制定合理的运动战略、在运动中团结和动员工人,还是把工人运动与社会主义运动相结合、引导工人阶级形成自己的独立意识均为不利。
其二,现有工会难以满足工人的各种诉求。由于国内工会运动影响巨大,哈萨克斯坦政府已经通过修订《工会法》杜绝了建立新的工人自建工会的可能性,还导致几百个已有工人自建工会被取缔,工人运动可能会以更激进的、更暴力的形式维护自己的权利。另一种可能是用别人的道走自己的路。英国共产党理论家约翰·福斯特(John Foster)认为,如果工人难以建立自己的工会,那么就不必拒绝利用已有的官方机构为社会主义政治而斗争。只有社会主义者在这些官方结构内部取得领导权,工会运动才有可能作为整体被动员起来反对统治阶级。建立孤立的“政治上正确”的联盟或者仅关注阶级基础,这样只会使左派更加孤立。共产党人可以鼓励工人积极加入官方工会,并在其中开展社会主义活动,以利用现有的政治设施为自己服务,为开展进一步的工作打下基础。
其三,如何在经济全球化、企业跨国化的条件下开展工会活动、维护工人权益是哈萨克斯坦工人运动面临的另一个挑战。在哈萨克斯坦的私有化改革进程中,大量外资进入采掘业和油气行业,包括美国的雪佛龙和埃克森美孚公司、法国的道达尔公司、意大利的埃尼集团、英国和荷兰的荷兰皇家壳牌集团在内的西方跨国集团控制了哈萨克斯坦近80%的石油和天然气项目。跨国公司的管理层往往比所在国公司的管理层具有更广泛的权力,这可能导致跨国公司与工人在签订雇佣、解雇、解决工人实际问题的合同时提出附加条件。此外,跨国公司普遍希望工会在提高工资、改善劳动条件等要求上保持克制,甚至希望根本不设置工会。在哈萨克斯坦境内的外国企业一直以来都尽可能避免在自己的企业中出现工人自建工会,因为这会进一步加剧劳资对立的局面。在工会与跨国资本、国家签订三方协议较为困难的背景下,跨国企业的工人在维护自身权益的道路上困难重重。
其四,哈萨克斯坦工人运动受到来自法律和强力两种手段的打压,“强资本、弱劳动”的劳资对比格局很难改变。修订后的《工会法》从法律上强化了劳资双方的不平等地位,而且当工人运动威胁到现有政权时,政府势必会采取强力手段,来维护整个统治集团的利益。尽管“一月事件”爆发之后,哈萨克斯坦政府推出了一整套旨在强化多党制、放宽对反对派活动限制的政治体制改革方案,并于2022年6月5日举行了全民公决,正式通过了宪法修正案,但尚未看到这对于改变本国劳资关系、改善工人境况有何实际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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