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周来:傲慢的屠杀者--美国人如何看屠杀印第安人
(一)
以下文字记录的是我一段阅读史与思考史。正确与否且待评说,但记录的过程与想法真实,引用的材料真实。
(二)
尽管此前从《资本论》中读到过英国殖民者屠杀印第安人的历史,但我第一次了解到美国人自己讲叙联邦政府屠杀印地安人的历史,竟然是从《美国之音》上听来的。
那时我在读研究生。为了练听力,英语老师推荐我们听抄一档“美国之音特别节目( VOA Special English)”。那一期间这档节目正好在连播美国历史,专栏叫“一个国家的诞生( Making of a Nation)”。其中,又做了两期专题“印第安人战争(Indian Wars)”。
以我这些年的见闻,不要说很多没有读过美国史的年青人,就是在我们看来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的某些大学者,也可能缺乏对这段历史的了解,或天然地从自己的观念中摒弃这段历史。所以,十几年后,我特地把当年英文“听抄”本找来,把美国人自己所介绍的美国西进运动这段历史的原文转译如下:1
【美国是在18世纪中期开始其开发西部历史。当时,包括达科他、犹他、怀俄明和加利福尼亚等在内广袤的西部分布着很多印第安人部落。2为了开发西部,殖民当局不得不再次与这些美洲印第安土著人狭路相逢。殖民者强迫印第安人离开他们的家园,导致了印第安人的武装反抗,由此暴发了印第安人与联邦政府之间一系列战争。
最初,联邦政府对待印第安人只有一个政策:那就是野蛮驱逐。任何时候只要白种人想要印第安人土地,军队就将这片土地上的印第安人赶到更偏远的西部。如果印第安人反抗或试图保护他们的土地,他们面临更残酷的武力镇压。到18世纪中叶,几乎所有东边的印第安人都被赶到了密西西比河西岸。政府把他们强行安置在今天俄克拉荷马州的印第安人保留地内。政府把保留地内的印第安人称为“归化了的”,即他们已经被削弱到再也无法制造麻烦,且许多人顺从白种人为他们安排的生活方式。但是,西部草原上的印第安人则始终拒绝放弃他们原有生活方式。这些印第安人靠猎杀美洲野牛为生,他们追随牛群穿越整个草原地带。那时,整个美国西部有数不清的野牛和各种动物。这些印第安人几乎能从野生动物那里获得他们生存的任何东西,游猎生活也使得这些印第安人天生是很凶猛的战士。为了表达对白种人入侵其狩猎场的不满,他们经常袭击把白人殖民者送往加利福尼亚或俄勒冈去的四轮马车。为此,联邦政府不得不派出大量的士兵在西部草原上修建道路,并保护马车免遭袭击。尽管印第安人英勇善战,但联邦士兵有先进的武器,因此,在印第安人与联邦士兵的冲突中,后者往往获胜。
于是,这些游猎印第安人不得不试图与白人殖民者和平相处。其中有一个部落就是苏族人( Sioux tribe),是西部人数最多也是最强大的部落。苏族人沿今天明尼苏达州东北平原的边缘而居。他们与政府签订了一项协议,同意放弃90%的土地,条件是政府必须逐年予以补偿以保证他们能够从白人贸易者那里购买足够的食物和必需品。但仅仅过了两年麻烦就出现了:1862年夏天,政府推迟给付补偿,使得印第安人手里没钱去买食品。一个白人贸易者不但不愿赊账给这些苏族人,反而污辱他们说:“如果你们饿了,建议你们吃草!”这激怒了饥饿的印第安人。部落头领把男人们聚集在一起决定造反。次日早晨,这些土著人袭击了贸易店铺,杀死了大多数白人商人,其中污辱了他们的那个商人被杀死后嘴巴里塞满了草。联邦政府和明尼苏达州闻讯派来了军队镇压暴乱。士兵们非常残暴,反叛者几乎被杀光或绞死。
但科罗拉多和怀俄明的印第安人反抗却仍然在继续。这里居住的是苏族和夏延族(Cheyenne)印第安人。他们试图也用武力把白人殖民者挡在他们传统狩猎地之外。在与联邦政府长达两年的战斗中,双方均有伤亡。这迫使政府不得不谋求与印第安人和谈,苏族人和夏族人也都同意了。政府答应在达科多北部的怀俄明给后者一块很大的地盘,并允许他们继续在他们传统的北部领地上狩猎。政府甚至还同意关闭白人殖民者穿越狩猎地的道路,并且撤出所有在苏族人地盘上的士兵。战争结束了,和平重归苏族人和夏延人。
受此启发,美国政府更倾向于对西部印第安人采取新政策,即为每个土著人部落划出一块地盘,这一地盘被称为“保留地”。每个部落都住在保留地里边。绝大多数保留地集中在今天俄克拉荷马州,其他一些在靠近苏族领地的达科多。政府认为,这一办法可以用更少的钱和东西把印第安人圈在保留地里边,远离白人殖民者以避免制造麻烦。与原来自由游走于草原猎杀美洲野牛的生活不同,现在印第安人的食物和钱都由政府供给。
为了推行这一政策,华盛顿专门派出官员对印第安人进行游说。为此举办了一个大会,每个土著部落都派出头领参加。这些头领们一个接一个发言,都说想与白种人和平相处,但对于把他们迁移到“保留地”都抱有怀疑。科曼奇(Comanche)部落头领这样说:“你们与我们说的那些我都不喜欢。你们说要把我们放在保留地,你们说要为我们建房子。但我不想要你们的房子。我生活在草原上,那里风自由地吹,没有什么能阻挡明媚的阳光。我所生活的地方,那里所有的一切都能自由地呼吸,我想死在那里,而不是死在高墙内。”
经过反复谈判,政府和印第安人终于达成协议:每个部落在印第安人领地内得到一块保留地,但他们仍然可以在广阔的南部保留地内猎杀美洲野牛。印第安人同意放弃所有的旧领地,居住在保留地内。作为交换,联邦政府承诺供给印第安人所有的食品、衣服及其它生活必需品,同时承诺为他们建学校和医院。
印第安人对这些条件并不满意,因为他们总想维持他们传统的生活方式。但他们知道别无选择,因为白人殖民者太强大。于是,他们等着政府兑现承诺,等了几周,后又是几个月过去了,政府那边却迟迟不见动静:原来是华盛顿国会山不同意政府花这么多钱用在印第安人身上,协议在立法者那里无法通过。白人再度为自己制造了困境。当白人殖民者开始潮水般进入协议所同意放弃的印第安人领地时,并没有得到政府承诺的印第安人再次愤怒了。白种人的进入同时驱走了美洲野牛和其他动物,印第安人无法得到足够食物来源。西部官员向华盛顿紧密求援。但国会只要不批准协议政府的补给就到不了位,而愤怒的印第安人已经没有等待的耐心。新的战斗开始了。当然这些战斗只是再次为白人移民者屠杀印第安人提供了借口。
最后,政府士兵终于迫使印第安人迁进了保留地。但士兵们并不能完全圈住后者。一到春天,成群结队的印第安人还是会离开保留地,继续追随野牛穿越茫茫草原。
但几年过后,越来越少的印第安人能够离开保留地维持传统生活方式了:因为发现野牛已经非常困难。仅仅几年前还有百万头野牛生活的大草原突然变得空荡荡。很快,新建起来的铁路横穿过古老的村落,涌入的白人不断声称对草地的拥有权。他们在看中的地盘上建立起栅栏,从得克萨斯过来的西部牛仔带来了成群的奶牛或肉牛,他们驱逐或杀死了美洲野牛。
印第安人试图阻止对野牛的杀戮。愤怒的土著人经常袭击白人猎牛者。但军队的力量太强大了。士兵杀死并俘获了许多印第安人。最后,大多数印第安人放弃了抗争并回到其保留地成为农民。
这些就发生在今天美国中南部地区。但在遥远的北边,另一场涉及到印第安苏族人的抗争再次发生了。
苏族本已在1868年与联邦政府签订了协约。协约给苏族人划定的保留地在今天的内布拉斯加、达科他南部及怀俄明州。在达科他保留地有布莱克山( the Black hill)。这座山峰对于苏族人来说非常重要。在苏族人的信仰中,他们的祖先和上帝就生活在山里面,所以,布莱克山就是苏族人世界的中心,也是这些印第安战士与他们伟大先知对话的地方。
1873年,布莱克山突然变得对白人非常重要,因为那里发现了黄金。对于疯狂涌入该地淘金的白人移民者来说,协约和信仰一文不值。起初,印第安人杀死了一些采矿者,驱逐了一些采矿者,但更多的采矿者蜂涌而至。
苏族人此时转而寻求政府帮助落实协约,部落头领要求政府阻止白人进入其保留地。政府也应邀派出了士兵来转移采矿者。但这些士兵几乎没有任何实质性行动来维持秩序。于是,苏族人再次提出抗议。政府派出官员想与苏族人达成新协议,条件竟然是让苏族人放弃布莱克山。
苏族人当然不同意这一条件。受邀谈判的头领说:“我不想出卖我们的任何土地给政府。”他用手指夹起一小块砖头说:“即使是这么一点我也不想出卖!”但他们的拒绝并没有能够阻止政府把布莱克山夺回来给矿主们的努力。战争部派出乔治?克劳克(George Crook)将军惩罚这些印第安人并强迫其回到他们的保留地。克劳克率领一支庞大的军队进入苏族人家园,他洗劫了一个又一个印第安人村庄,抢走他们的马匹。几个月后,克劳克率队进入另一个村庄时,印第安人设伏给其部队以狠狠一击。战斗发生在比格霍恩河( Bighom river)畔。克劳克将军当时率212名士兵搜捕土著人头领。当他率队进入河谷后,他派出一些士兵在前面探测地形。士兵回来报告说几千名印第安人正等候攻击他们。将军不听劝告,执意率队前行。很快,队伍被印第安人包围。不到一小时,土著人杀死了将军和他所有士兵。白人士兵的尸体躺满了河谷。这一战役是有史以来印第安人反抗联邦政府最成功也最严重的一次。但印第安人的胜利并没有持续。一年之内,政府士兵就成功地把绝大多数残余苏族人赶进新的更小的保留地,布莱克山到了白人采矿者手中。
随后的几年,整个西部其他印第安人部落也发生过类似事件。在白人殖民者压力下,联邦政府不断夺取印第安人土地交给移民者,印第安人保留地越来越小。西部印第安人也逐渐发生变化:他们从勇猛的战士变为需要政府帮助的自耕农,他们逐渐变得弱小并且精神萎靡。一位名叫布莱克?埃尔克(Black Elk)的印第安人头领很好地描述了这种状况。埃尔克因为在一次与政府士兵战斗中膝盖受伤而幸存下来,他亲眼看见无数的印第安人妇女和儿童在战争中遭屠杀。几年后,他说:“我不知道如何结束。当我现在从山峰回溯从前,我仍然能看到地面上躺满了尸体,我仍然能看到其他地方死去的人们鲜血染红了大地并被埋葬。我们的梦想也死在那儿了。”
在这艰难的时代,一些印第安人试图回到宗教去寻求安慰。一位名叫瓦沃克( Wavoka)的印第安人宗教领袖获得了影响。瓦沃克宣称,一个伟大的神灵选择他来为印第安人准备新世界,他说新世界马上就会降临,这必将是一个奇妙的世界。他说,新世界将没有白人,而所有死去的印第安人将会重生。瓦沃克警告,新土壤将会升起然后像洪水一样覆盖旧世界,而印第安人借助他所教的一种特殊舞蹈就能避免毁灭,这种舞蹈被称为幽灵之舞。瓦沃克宣称,这种幽灵之舞能让印第安人变得强大,甚至能够抵挡白种人的枪弹。3
成千上万的美国西部印第安人听了瓦沃克的布道,他们都相信瓦沃克。于是,他们开始每天跳上几小时这种舞蹈。在苏族保留地,所有其他活动都停止了,孩子们也不再上学,所有人除了跳舞就不干别的。
这一切震惊了白人官员。他们试图抓捕一些土著宗教领袖以阻止印第安人跳舞。这种抓捕再次导致了战斗。而这次战斗也是联邦军队完全彻底击败印第安人的最后一次战斗。在目睹肉体无论如何也对抗不了枪弹后,印第安人战争结束了。瓦沃克告诉他的追随者们说:“我们的足迹被青草和沙子覆盖。我们已经无法找到它。今天我召集你们是想告诉你们新的道路,这是惟一一条开放的路——白种人为我们设定的路!”】
我的听抄也结束了。我犹记得当时在美国西部乡村音乐声中听完这篇写得不可谓不美妙的英文的感觉:大脑一片空白,转而经历了忧伤、愁思和愤怒等各种复杂难以言表的心路。
不过,静下来几天后,我向我边上几乎所有的同学都推荐这篇东西。我当时说得最多的“感慨”是:你看人家美国人多大气,连在给亚洲人学英语的节目中都敢于亮丑,敢于面对自己不光彩的历史,这是值得我们学习的。
这之后不久,上海经济政策研究院的杨力为先生创造了一个机会,让我与一位美国著名中国问题专家座谈。在饭桌上聊天时,我问这位美国学者:你们美国人是如何看待屠杀印第安人历史的。他飞快送出一句话,我还来不及反应,杨力为先开口“他说,‘没什么。历史就是流血的!’”
我突然有一种被愚弄的感觉:原来,美国白人敢于向世界亮出他们屠杀印第安人的历史,并不是坦率,更不是反思,而是傲慢,甚至带有某种“逆我者亡”以及“文明战胜野蛮”的炫耀!我们此前嘲讽“掩盖历史”,现在想来,一个国家有意掩盖不光彩历史,至少说明当政者还有是非观与羞耻感,而像美国这样,把不光彩历史大白于天下,却没有丝毫反省和忏悔,是否说明它已傲慢到了不论是非不知羞耻而只论输赢的地步?!
我原先的“美国观”几乎被颠覆了。
(三)
后来,我养成了习惯:只要看到美国人自己写的历史书尤其是正史书,就要看看他们是如何描写并评价土著人被屠杀的历史的。在长期的阅读中,我发现,除了某些大陆知识分子,用某些很边缘的证据和材料,来极力为美国政府屠杀土著人历史进行“辩诬”甚至“翻案”外,美国主流学界的确不隐讳这段历史;也是通过长期的阅读,不断解答和填充了我对于这段历史的疑问和空白。
2008年,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引进并翻译了由著名经济史专家恩格尔曼( Stanley L.Engerman)等主编的三卷本《剑桥美国经济史( The Cambridge Economic History of the United States, 1996)》(下称《剑桥史》)。这在经济史界算是最权威美国经济史读本了。这本美国人自己写的经济史,第一卷开篇就是〈欧洲人和非洲人到来之前至美国内战时期美洲土著人的历史概况〉,其中,把白人殖民者以及后来的联邦政府驱逐和屠杀印第安人的历史交代得更为细节,也更为丰满。篇中先是回顾了从公元前800年到公元 1500年最早的欧洲人到达美洲大陆前土著人的生活史。接着专门回顾了自哥伦布发现美洲大陆、有欧洲人陆续到达这块土著人土地后的16世纪北美大陆。这其中,有一个交代很有意思:西班牙人率先在北美大陆进行两次实质性探险,“他们在北美广袤土地上漫游,目的是寻找黄金,并通过印第安人对被要求纳贡的不满及其军事主义倾向而离间各族印第安人,同时在他们撤出之前,在土著人中间传播了致命的流行传染病毒。”4文中还写道:“白人传播的天花等传染病毒,很可能是密克马克部族以及沿海地区其他印第安部落人口减少的主要原因。”5
国内某些知识者曾利用这一说法为白人开脱:印第安人不是被屠杀的,而是被染上了欧洲殖民者带去的病毒。欧洲人对这些病毒已经产生了抗体,而土著人没有任何抗体,且没有任何医疗条件,所以成为被动的受害者。
不可否认,白人殖民者带去的病毒与印第安人人口减少之间的确存在很重要联系——由此形成环境史一个重要话题,我后面会专门转述——但同样有两点很清楚:一是,如《剑桥史》中接着所写的,“直到16世纪结束时,由于没有新的殖民活动,东南部内陆地区曾经因流行传染病肆虐而减少的人口得到了恢复。”6也就是说,用欧洲早期殖民探险者无意识传播病毒解释不了后来印第安人口大规模减少。二是,从《剑桥史》中记载可看出,在白人大规模殖民以及联邦政府成立之后,屠杀一刻不曾停止,传染病也一刻不曾停止。而最恶劣的是,传染病有时被作为屠杀的手段被利用来消灭印第安人。
关于美国独立战争之前来自法国、英国、荷兰以及西班牙的白人殖民者如何用传染病、驱逐和屠杀来消灭印第安人,《剑桥史》前三节有记载。因为篇幅的关系,更因为殖民者之间以及殖民者与土著人之间复杂无比的经贸关系,我不想多转述。仅引用文中一些“典型”段落后作一简单归纳:
【在1643年至1645年、1655年和1663年至1664年三次短暂而又有决定性意义的战争中,荷兰军队杀戮和驱赶了奥兰奇堡南部绝大多数的蒙西人以及其他印第安人。
1622年,因为反抗英国殖民者强迫波瓦坦人割让土地,印第安人发动了一次武装暴动,杀死了350名殖民者。当殖民者元气恢复后,他们对印第安人发动了一次接近于灭绝性的战争。1634年,英国人把剩余的波瓦坦人赶了出去,得到了额外30万亩烟草种植地。
在17世纪最初十年新一轮流行传染病中,夺去了区内71.6万印第安人约一半人的生命。
1675年……,这只是一场在更大范围内用武力驱赶占据着潜在烟草生产地的印第安人运动的开始……弗吉尼亚和马里兰州的印第安人都被打败了,幸存者被限制在很狭小的保留地里生活。
在这20年的冲突中,8由于战争、饥馑、奴役劳动以及迁移,在新墨西哥的普埃布洛人人口从17000减少到1400人,许多村庄被废弃了。
被殖民者包围的小范围区域的印第安人不断为生存而斗争,在人口稠密的英国沿海殖民地,他们为了保存其文化的统一而斗争。面对贫困、歧视以及立法机构和白人管理者强加的各种限制,……进一步减少了他们本来就不多的人口数量。
由于缺乏食物、当地人内部的分裂以及天花疫病的流行,致使北美土著人在1765年结束了对殖民者的进攻。天花疫病的流传是英国人蓄意造成的,是他们在匹兹堡通过分发带菌的毛毯引发的。9】
引用的上述最后一段,就是我前面为什么说病毒也被白人殖民者当屠杀印第安人的证据。
【1763年10月,英国政府试图对阿巴拉契亚山脉以西印第安人和白人之间划一分界线并发布了皇家公告,但英国皇室在执行这种新政策方面的彻底无能不久就表现出来了。擅自占用土地的人、投机者、商人、狩猎者以及逃犯们,随意跨过这一公告分界线,而收入的短缺又阻碍英国人给印第安人提供足够的补偿,导致印第安人一直在反抗殖民者对其土地的侵蚀。1774年,一些殖民者屠杀了八个友好的明戈人之后,明戈人和肖尼人开始对殖民者进行报复,一次全面性战争在弗吉尼亚爆发了。弗吉尼亚军队打败印第安人之后,弗吉尼亚强迫肖尼人割让他们的俄亥俄河南部的所有土地。
1779年,当美国人发动了一系列具有报复性的殖民探险时,易洛魁族人、肖尼人、特拉华人、切罗基族人、福克斯人以及其他印第安人的村庄和房屋被毁。许多印第安人迁到西部更远的地方。10
……】
上述从《剑桥史》中摘录中的段落,已能使我们对美国联邦政府成立之前白人殖民者屠杀印第安人有了解。此外,还是借助《剑桥史》这部书,我还想归纳三点感受:其一,读完这段历史,你会发现,尽管印第安人试图在诸多欧洲殖民者之间周旋,并且后来总结出所谓“积极的中立政策”,即“坐观殖民者之间争斗,自己收获果实”,但实际情况却是:即使是同一片土地,荷兰殖民者来一次,印第安人被杀戮和驱赶一次;英国殖民者来一次,印第安人还被杀戮和驱赶一次;法国殖民者来一次,印第安人又被杀戮和驱赶一次;西班牙殖民者来一次,印第安人再被杀戮和驱赶一次。其中,印第安人之间还有被殖民者离间导致的内战。其二,至美国立国前夕,残存的土著印第安人几乎都被迫迁移到遥远的西部。其三,作为结论,仍引用《剑桥史》中一句话:在18世纪之前,“欧洲人在美洲的出现,极大地影响了北美几个地区土著印第安人的生活……在今天的美国东南部地区,只有极少数印第安人存活了下来,他们在自己的故土上成为了少数民族!”11
然而,对于东部少数幸存的印第安人以及远迁到西部的印第安人来说,灾难远没有结束。从美国立国开始,印第安人面对的屠杀者已不再是分散的荷兰人、英国人、法国人或西班牙人,而是组织起来拥有统一军队的强大美国联邦政府!
如果说,我当年“听抄”的《美国之音》特别节目是用近乎文学语言描述了联邦政府屠杀西部印第安人的历史,那么,《剑桥史》开篇中“美洲土著人与美利坚合众国的兴起”和“美洲土著人与美国的扩张”两节,则是用权威的学术研究再度还原了联邦政府杀戮和驱赶“残余印第安人”的历史。
《剑桥史》把联邦政府成立至1865年美国内战爆发期间对印第安人的历史粗分两个时期:
第一个历史时期是美国政府在东部地区对幸存印第安人的政策。
这一时期的政策可分为“三步”:武力驱逐—“文明开化”—武力驱逐。
1812年独立战争一结束,“联邦政府就强迫印第安土著民族割让了俄亥俄北部以及密西西比部东部大部分保留地。”12这期间,先后有几个土著部落试图反抗,但均遭到联邦军队残酷镇压。这其中,为了追踪战败后逃跑的克里克族的“红镇武士”,佐治亚和田纳西州的民兵在森林中开展了“猎杀活人”游戏。
后来有一个短暂的所谓“文明开化”政策期。这一政策倡导者认为,通过影响土著人中的“精英分子”,使他们“吸纳欧美的农业和家庭生活模式,吸收英国文化并信仰基督教”,“最终会使印第安人放弃对其文化传统的认同感和对领土主权的要求权,并把他们大部分保留地割让给白人”。13但是,“事实并非如此。少数印第安精英对欧美文明的吸收,实际上加强了大多数印第安族落成员的传统主义倾向,甚至精英们本身也要努力保留他们部落领土的根据地,强化其对领土主权的要求权。”14
于是,“面对这样的障碍,美国的扩张主义利益集团给美国政府施加压力,要求美国政府把‘文明开化’政策目标调整为驱逐所有的印第安人。要他们把东部的土地让给美国政府。”15为此,“1825年,门罗总统向国会提交了一份驱逐印第安人的清单;1830年,安德鲁杰克逊当选总统后,《印第安人驱逐法》得到通过。”16为反抗联邦政府驱逐,“1835~1842年爆发了更为血腥的第二次森密诺尔人战争”。这场战争的结果是森密尔诺人彻底被灭绝。
《剑桥史》总结说,“由于美国政府对东部地区的最后印第安人进行了武力驱逐,因此,该地区只剩下极少数的作为单个国家公民的印第安人,或者在武力驱逐中躲藏起来的那些个别印第安人。”17
第二个历史时期是“美国越过密西西比河向西部地区进行殖民征服”。
这种殖民征服是针对迁移到西部地区的印第安土著部落。
本来联邦政府在西部地区已划定印第安人保留地,但不仅无力阻挡白人殖民者蜂拥而至,而且更因受白人殖民者利益集团掌控的国会压力,不得不采取武力侵蚀保留地的政策。且这种政策在执行中越来越趋向残酷。最后导致西部地区印第安人再度遭受灭绝命运。
以加利福尼亚印第安人灭绝过程为例。
《剑桥史》中说,为了侵占更多加州土著印第安人的领土,“当美国联邦政府制定了一项世俗化政策时,政府不断采取军事行动强迫印第安人进入教区。虽然教区财产由印第安人和牧师分享,但实际上土地和其他可以改进利用的设施都转到了殖民地官员及其亲属手中。”而处于分散奴役劳动的印第安人,“由于饮食差,人群拥挤,卫生状况差,肉体的惩罚,性虐待,当地人的道德败坏以及各种抵抗斗争等,使毁灭性流行传染病在教区和军事要塞社会生活的各个角落传播开了。结果使得加利福尼亚教区当地土著人的人口,从1770年约7.2万人减少到1830年约1.8万人。”18
接着,“由于淘金潮的影响,美国政府很快接管了整个加利福尼亚地区。因为得到州和联邦政府的资助,私人军事扩张得以进行。北部和山区的印第安人被驱赶出来,彻底灭绝印第安人就成为了美国政府的一项经过认真商讨而执行的政策。到1860年,四千多土著印第安人就死于这样的清剿战争。”19摘录到这里,我们都应该注意到了这样一句刺目的话:“彻底灭绝印第安人就成为了美国政府的一项经过认真商讨而执行的政策。”公开把灭绝一个民族作为政府政策,在世界文明史上应该是空前绝后吧!?希特勒治下的纳粹也不敢如此嚣张。
为此,联邦政府再度“完善”了《印第安人驱逐法》:
【1850年的法案规定,只要白人认为你是流浪的人,任何印第安人都要受到惩罚。被宣告有罪的印第安流浪者就可以被拍卖给出价更高的买者。印第安人的儿童和年轻女子会被绑架当作奴隶和妓女,疾病、酗酒和贫穷是印第安人经常要面对的问题,也是造成印第安人死亡的主要原因。1848至1860年间,有三分之二的印第安人都是因为疾病而死亡的。20】
关于苏族人反抗联邦政府西部殖民事件,《剑桥史》有这样一段话:
【由印第安人率领的与殖民者或联邦军队的冲突时有发生。最为严重的一次冲突,是1862年明尼苏达州爆发的桑蒂苏族人的暴动。1864年,印第安人的暴力冲突,就成为科罗拉多自愿移民者大肆屠杀位于桑德河畔爱好和平的夏延部落族人的借口。21】
《剑桥史》是这样总结联邦政府成立至1865年内战前对待印第安人政策后果的:
【由于死亡和被剥夺了土地,密西西比河东部和加利福尼亚大多数地区印第安人人口锐减,他们已经处于极少数的、零星的和残余的状态。而其他地区那些印第安人,又要面临着美利坚合众国决定要完成的获取印第安人土地以及消灭印第安人领土主权的过程。22】
我留意到,大陆一些试图为白人殖民者屠杀印第安人辩诬的学者有这样一种说法:屠杀印第安人是美国立国前白人殖民者自发行为,与美国政府无关。相信看了《剑桥史》,这种说法不攻自破了;再延伸一点说开去。大陆知识界有人附和这样的观点:民主会消灭战争,更不会发生大屠杀这样的事。但你看,美国联邦政府对印第安人公开的屠杀,恰是通过议会投票决定的。所以,托克维尔在其名著《论美国民主》一书中说了这样一句反讽的话:以尊重人道的法律的办法消灭人,可谓美国人之一绝。
但是,即便是严肃和坦率如《剑桥史》,在承认白人殖民者屠杀印第安人、甚至承认“殖民者一个半世纪里的经济发展是以牺牲印第安人权利的高昂代价取得”的同时,却仍旧充满了“文明战胜野蛮”的傲慢。《剑桥史》开篇引文中就写道:“从生物学的理论假设来看,印第安人社会都代表着一个血缘社会团体,而不是一个以个人或者市民为主的社会;而与之对比的是,欧洲人已经创造出对于美洲土著人来说完全不同和陌生的生产方式,他们已经在进行精巧复杂的资本积累和市场生产的实践活动。”23即使是这样的结论—“纵览1865年时整个北美大陆发展概况及其所造就的巨额财富,就可以认识到印第安人被迫与土地分离的历史,以及其他方面的资源在美国经济发展史上发挥了十分重要的作用。”24—我们也很难读出任何一丝的同情抑或忏悔。
(四)
行文至此,不能不说到托克维尔《论美国的民主》相关叙述。
我曾经在一个私下场合认真地问过一位言必称托克维尔的学者:托克维尔阐述“美国境内三个种族的现状及可能出现的未来”,你读后有何感想?那位学者一脸迷茫:你说的是托克维尔?你说的是他哪本书?我当时一种很崩溃的感觉:看来我们对于所谓学者即使是媒体圈内很有名的大学者,也不要抱很大希望。他那点思想往往是把别人二手转述的东西集成在一起,佐以自己的小聪明,再加上很好的文笔,就能成“大学者”。这一位,可能压根就没有看过《论美国的民主》,或至多可能看过国内出版过的简本,可并不妨碍他侃侃而谈。
其实,这位目前在中国声望正高的托克维尔,在其名著《论美国的民主》中,专门在一章阐述联邦政府对印第安人的政策。
托克维尔到美国的时间是1831年5月,次年2月就离开了美国。这一时期,恰是联邦政府落实1830年通过的《印第安人驱逐法》时期。因此,他首先写道:“对印第安人的剥夺,是以一种正规的或者可以说是合法的形式进行。”25依托这部法律,托克维尔见识了联邦政府是如何“文明”但却无比“坚定”地驱逐印第安人的。
托克维尔在书中生动的描述了下面的场景:
【当白种人开始进驻被一个野蛮部族占据的荒凉地区时,美国政府一般都先向这个部族派去一名官方信使。随后,白人将印第安人召集到一个空场里,同他们大吃大喝一通,然后对他们说:“你们在你们祖先的这块土地上能干出来什么?过不了多久,你们就得靠挖他们的骨头来生活。你们居住的这块土地怎么就比别的地方好?难道除了你们住的这个地方,别处就没有森林、沼泽和草原吗?难道普天之下,除了你们这里就没有可住的地方了吗?在你们看见的天边那些大山后面,在你们的土地西面尽头的那个湖的对岸,有一大片还奔驰着许多野兽的土地。请把你们的土地卖给我们,到那边的土地上去过幸福生活吧。”讲完这一番话后,他们就在印第安人面前,陈列出一些火枪、呢绒服装、成桶的酒、玻璃项链、金属手镯、耳环和镜子。假如印第安人看到这些宝贵物品后还不动心,可以慢慢说服他们不要拒绝对他们提出的要求,并向他们暗示将来政府也不能保证他们行使自己的权利。结果会怎么样呢?印第安人在一半说服和一半强迫之下离开了他们的土地。26】
但是,
【印第安人到了新地点后立即发现,为他们所做的一切安排都是暂时性的。谁能担保他们在新的住区可以平平安安地生活下去呢?美国政府答应到那里后保护他们,但对他们现在所在的地区,美国政府也曾信誓旦旦地做过这样的保证。毫无疑问,再过几年,现在聚集在他们周围的这伙白人,也会把脚插到阿肯色的荒原,再来挤压他们。那时,他们将会遭到同样的苦难,而且同样没法补救。土地迟早要从他们手中夺走,而他们本人只有等待死亡。27】
如果说联邦政府对待印第安人的措施还算表面文明的话,托克维尔接着写道:“各州对印第安人实行的政策则是贪婪和暴虐。把印第安人完全撵走,是这些州全部措施所要一致达到的最终目的。”因此,“这些州在把它们所谓的法律恩典施于印第安人时,就已预料到印第安人宁愿远走他乡,也不愿意受这些法律的束缚。这些州全是靠暴力把野蛮人撵走的。”28
托克维尔还状写了不断被迫迁徙的印第安人的苦难,苦难的尽头就是印第安人作为一个民族的被消亡:
【随着这种被迫迁徙而来的可怕苦难,是不堪设想的。当印第安人离开世世代代居住的家园时,他们已经筋疲力竭,衰败不堪;而在他们新选定的落脚地区,又早已住有只会对新来者怀有敌意的其他部落。他们的背后是饥荒,而面前又是战争,真是到处受苦受难。为了避开这么多的敌人,他们只好分散开来活动。每个人独自一个人默默地去寻找谋生的手段。就像文明社会里的无家可归的人那样,漂泊生活在无边无际的荒野之中。很早以来就已削弱的社会纽带,这时已经完全断裂。对于他们来说,已经不再有故国,并且很快就将不再成为一个部族。家庭已经难保,共同的族名正在失去,共同的语言逐渐被人遗忘,族源的痕迹行将消失。作为一个民族,他们已经不复存在了。29】
最后,托克维尔把美国人的做法与西班牙人的做法进行了对比:30“当年,西班牙人曾用他们的猎犬像追逐野兽那样去追逐印第安人。他们不分青红皂白,毫无怜悯地像摧毁一座城市那样洗劫了新大陆”;而“与西班牙人相反,美国人对待土著的态度,还有点讲究规矩和法制的表现。”“西班牙甘冒天下之大不韪,使自己遭到奇耻大辱,以史无前例的残酷手段,也未能灭绝印第安种族,而美国人用十分巧妙的手段,不慌不忙,通过合法手续,以慈善为怀,不流血,不被世人认为是违反伟大的道德原则,就达到了双重目的。”所谓“双重目的”即:既消灭了印第安种族,又获得了“欧洲最富有的君主也买不起的大片土地”。所以,托克维尔不无讽刺地写道:
“以尊重人道的法律的办法消灭人,可谓美国人之一绝”!31
于本文来说,托克维尔的贡献绝不仅仅是见证了美国联邦政府当年如何驱逐印第安人,而在于托克维尔著作中理性分析部分所表现出的深刻洞见以及同样自认为是文明人的傲慢。
托克维尔分析认为,北美的印第安人只有两条得救的出路:32“不是对白人开战,就是自己接受文明。”换句话说,“不是消灭欧洲人,就是变成同欧洲人一样的人”。但是,对白人开战根本走不通,因为“力量的对比悬殊,以致他们都不能产生这种想法了。”于是,惟一可能走通的是另外一条路:接受欧洲文明。
而这条路在托克维尔看来,仍然是死路!
对历史有着丰富研究的托克维尔总结出这样一个规律:33“野蛮民族”要想在与“文明异族”竞争中生存下来,必须有一个前提:即“他们在这个异族面前,总是处于征服者的地位,而不是处于被征服者的地位。”因为此时,“胜利赋予蛮族的权力足以使他们达到文明人的水平,并能把他们的平等地位保持到文明人变成他们的对手的时候。一个凭借武力,另一个依靠智力。前者钦佩被征服者的学识和技术,后者羡慕征服者的权势。最后,野蛮人把开化人请进他们的宫殿,而开化人则对野蛮人开放他们的学校。”他举的例证:“比如像罗马帝国被北方民族入侵时,或像中国被蒙古人入侵时。”
但印第安人与白人殖民者之间的关系恰相反,是“野蛮民族”被“文明的异族”所征服!而历史恰也表明:“当拥有物质力量的一方也同时具有智力的优势时,则被征服的一方很少能够走向文明,他们不是后退便是灭亡。”34
具体到印第安人的处境。托克维尔是这样分析的:35
印第安人必须靠白人殖民者帮助才能“开化”,但这意味着他们同时必须接受殖民者的压迫。“自从他们试图进入白人的社会阶梯后,他们总是感到自己处于最下层,因为他们在走进一个被知识和财富所统治的社会时,自己既无知识又一文不名。”“当印第安人着手仿效他们的邻居欧洲人种田的时候,他们立即受到了激烈的竞争给他们造成的严重损害。白人精通农业技术,而印第安人则刚刚开始学习他们所不懂的技术。前者毫不费事就可获得丰收,而后者千辛万苦才能使土地长出庄稼。”特别是当印第安人被迫“以个人身份”而不是“部落总体”“生活在与他们为敌的白人中间时,他们不了解白人的习俗、语言和法律,但事实上又离不开白人。他们只有与白人交换自己的产品,才能获得生活所需的物品,因为他们的同族已不再能向他们提供本来就很少的援助。但印第安人在打算出售自己的劳动果实时,并不是总能像白人农户那样找到买主。而且,他们只有付出高额的费用,才能生产出白人以低价出售的产品。”于是,加入到“文明”中的印第安人只能最终只能沦为“白人的奴隶”,靠“奴役劳动”勉强生存。“在遭别人白眼的条件下用辛苦的劳动赚钱购买面包糊口,就是他们归化文明的唯一成果!”
— 如同《剑桥美国经济史》中描述的那样——而这种处境实际上还不如生活在荒野丛林中。于是,“贫困曾促使这些不幸的印第安人走向了文明,而压迫现在又把他们赶回到野蛮”。36但容许他们生活的荒野丛林也因殖民者的涌入而不断缩小。
因此,托克维尔得出这样的结论:我相信,北美的印第安人注定要灭亡!37托克维尔曾经亲眼目睹了夏克塔部被驱逐迁徙到密西西比河右岸去的悲惨场景:
【当时正值隆冬,而且这一年奇寒得反常。雪在地面上凝成一层硬壳,河里漂浮着巨冰。印第安人带领着他们的家属,后面跟着一批老弱病残,其中既有刚刚出生的婴儿,又有行将就木的老人。他们既没有帐篷,又没有车辆,而只有一点口粮和简陋的武器。我看见了他们上船渡过这条大河的情景,而且永远不会忘记那个严肃的场面。在那密密麻麻的人群中,既没有人哭喊,又没有人抽泣,人人都一声不语。他们的苦难由来已久,他们感到无法摆脱苦难。他们已经登上载运他们的那条大船,而他们的狗却仍留在岸上。当这些动物最后发现它们的主人将永远离开它们的时候,便一起狂吠起来,随即跳进浮着冰块的密西西比河里,跟着主人的船泅水过河。38】
不过,似乎对印第安人处境充满同情心的托克维尔同样无法摆脱白人的傲慢。在他的笔下,印第安人是“野蛮人”,而白人殖民者是“文明人”。印第安人的灭绝,不过是文明占胜野蛮的历史必然而已。所以,一方面,他反驳这样的观点:导致印第安人灭绝的“不是欧洲人,而是饥荒”,讥讽“这真是以往的硕学之士都没有找到的而由现代的有识之士发明的高论”; 39 而另一方面,他又提出,印第安人的灭绝,“还有一个也很重要但只见于印第安人社会的原因”,即“不仅把劳动视为坏事,而且认为劳动是一件不光彩的事。他们的傲慢之对抗文明,与他们的懒惰之对抗文明,几乎同样顽固。”40
托克维尔为什么会认为“印第安人傲慢而懒惰”呢?原因竟然是,“印第安人习惯于狩猎”,认为“打猎和打仗是值得人干的唯一工作”,“没有一个印第安人认为在自己的树皮盖的茅屋里生活就失去了个人的尊严和因而觉得可悲”。41 托克维尔将其称为“野蛮人的恶习和偏见”,并认为这“妨碍了北美的印第安人去从事农耕和接受文明”,使得他们“沉迷于猎人的到处游荡的冒险生活,就对农耕所需的经常而有规律的劳动,有一种几乎不可克服的厌恶感。”42
简单地说,托克维尔在这里显然是以一个白人殖民者的“优越感”眼光,把作为美洲大陆数千年的主人的印第安人的生活方式定义为“落后与野蛮”,而这种生活方式的差异本身并不应该成为区分“文明”与“野蛮”的标准。甚至托克维尔本人也矛盾地承认:在殖民统治下,“印第安人以前在彼此平等的人们中间享有的独立,与他们现今在文明社会所处的奴隶地位形成了鲜明的对照。”所以,“在印第安人看来,在森林里忍受的贫苦,反而不可怕了;而以前在森林里面临的危险也不算大了。”43
需要补充的是:托克维尔在著作中引述了华盛顿和杰克逊的话语,旨在说明,把印第安人与联邦政府之间关系归类为“文明和野蛮冲突”,不仅是托克维尔的观点,同时也是包括美国立国者在内的统治者观点。
于是,我就想:即使按今天的所谓“普世价值”:贫困但有自由的生活,应该是胜于富贵但被奴役的生活!如果不是白人殖民者的傲慢,睿智的托克维尔与伟大的联邦党人,或许就不会如此轻巧地把印第安人的灭绝视为“文明战胜野蛮”的历史必然吧?
(五)
最近一次触及到白人殖民者与美洲土著人之间关系的历史,是阅读德国学者约阿西姆-拉德卡《自然与权利:世界环境史》。这部著作中第四章名为〈殖民主义作为环境史的分水岭〉,探讨了从公元900年到公元1900年欧洲殖民者殖民活动对殖民地及世界环境影响。其中,关于白人殖民者对北美环境的影响的研究,再度丰富了我对于这段历史的认识;更为关键的,是揭示了帝国之所以傲慢的原因。
首先是关于传染病与印第安人口锐减之间的关系。44文中引用另一环境史学者克罗斯珀的观点,把十字军东征和白人殖民者占领美洲之间进行了比较,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前者历经二百年之久的丧心病狂的征战,结果却一无所获;后者则是占领者的迅猛进军,在未遭遇印第安人任何强烈反抗的情况下便使广阔的新大陆拱手称臣?”作者给出的答案是:欧洲人在前者是与自然相对抗,而在第二种情况中则赢得了大自然:即美洲大陆在物种多样性和增进免疫力的物竞天择过程等方面被旧大陆抛在了后面。特别是传染病。欧洲人体内不仅携带大量的天花等病毒,而且已经对这些病毒产生了抗体;而美洲印第安人则没有任何免疫力。作为对传染病进行历史性研究的创始人,克罗斯珀认为,殖民者们通过他们所携带的病菌,在未受任何免疫力保护的印第安人地区导致了毁灭性瘟疫,最快最深地影响了新世界的自然史;也正因为殖民者传播的瘟疫导致印第安人口锐减,“无意中创造了使殖民者和他们带去的欧洲大牲畜得以定身安居的某种真空的也是最弱的区域”,“才出现了大片使19世纪的浪漫主义者们陶醉不已的美洲大陆荒凉景像”。克罗斯珀还认为,包括病毒、大牲畜以及甘庶、茶叶等都“是殖民者故意带到新世界的‘生态样品箱’”。
按克罗斯珀的观点,印第安人死于殖民者传染病者更多于被屠杀。作为一个环境史研究专家,从其专业角度看提出此观点无可厚非。但即便如此,《世界环境史》中也没有回避殖民者因扩张其土地作为甘庶园与农村而对印第安人采取的残酷驱赶和屠杀政策,尽管着墨极少。
比如,书中提到,由于墨西哥革命中印第安人的反抗运动,西班牙殖民者被迫采取了一定的环境保护政策。但1848年墨西哥北部地区归属美国以后,“美利坚文明的入侵带来了最深刻的环境变化”,因为“美国佬不惜一切代价要将草场变为耕地”,“甘庶种植园经济作为一种赤裸裸的掠夺性开采一直延续到近代。”而由于土著人坚持他们传统生活方式,殖民者“开始了针对印第安人的战争屠杀”。45
最有意思的是,书中转引了克罗斯珀引用的达尔文一段话,或许可以解释帝国为什么对于其殖民和屠杀行为从来不思忏悔的原因。达尔文说:“只要欧洲人落脚的地方,死神仿佛总是追随着当地居民。综观美洲的大片地区,法属波利尼西亚、好望角和澳大利亚,无论在哪儿,我们都能得出上述的同样结论。”46书中评论说,“尽管达尔文这段话对当地居民的几近灭绝表现出一丝人性的怜悯,但同时也不乏内心难以掩饰的满足。”47因为“这一过程在他看来绝非一种衰落,相反,却更加充分地证明了使生命力最强的物种得以存活的大自然的创造力,这就是‘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达尔文进化论。它在世界各地为欧洲人,尤其是英国人效力。”
现在很清楚了:在白人眼中,人种的灭绝与自然界任何一个物种的灭绝一样,“二者不存在任何差别,二者对自然都是必要的,而非破坏自然的过程。”48正是这种被环境史学家称为“从高处俯视和从远处旁观”的优越感,所以,对印第安人的屠杀和变相屠杀,也就没有什么“过意不去了”。因为,这也是一种自然选择!因为,印第安人是野蛮与未开发的,“十个中有九个该死!”
关于白人殖民者和美国政府到底屠杀或变相屠杀——传播疫病和剥夺起码生存条件——了多少印第安人,有很多说法。托克维尔的说法是:印第安人“昔日曾满布于北美各地,甚至发展到海岸。现在,只有深入到内陆约 100多里,才能见到印第安人。这些野蛮人不仅向内陆逃离,而且正在逐渐灭亡。在人类的历史上,还没有见过一个发展得如此惊人而消失得又如此迅速的民族。”49
我后来从新华社转载的《今日美国报》一则美国记者写的印第安人纪念馆开馆报道中看到了这样的数据:1493年,哥伦布到达美洲大陆时,西半球共有大约 7500万印第安人;150年后,幸存的印第安人仅为 600万。时至 1900年,美国只剩下 25万印第安人。50
(六)
我的文字该结束了,但我自己反而迷茫。
派别无处不在。在大陆知识界,对美国的态度也是决定把你归为哪派的最重要标准之一。在时间总觉得不够用的日子里,在家人最需要陪伴的时候,就一个旧话题,转述一些成形材料。且在批评美国成为主流圈子里的禁忌时,观点又如此之不合时宜,写这东西有什么意义?思及此,突然有些犹豫。
但一想,已经过了用别人的喜好决定自己该写什么的岁月。况且,还有两句“经典”可安慰自己并作为未来的挡箭牌:
——当众人都在鼓掌时,应该允许有人喝倒彩!
——若批评无自由,赞美便无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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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为此我特地在互联网上搜索了一下,原文仍可见于网络。
2后来,我从《剑桥美国经济史》中读到,东部土著人此时已经都被殖民者赶出原来的领地迁移到西部来了。
3听抄到这里,我想起可怜的义和团。为什么弱者的抵抗都如此相似且无可奈何?
4 [美]恩格尔曼等:《剑桥美国经济史(第一卷)》,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2008年,第 9~10页。
5 [美]恩格尔曼等:《剑桥美国经济史(第一卷)》第 12页。
6 [美]恩格尔曼等:《剑桥美国经济史(第一卷)》第 12页。
7指欧洲传教士强行管辖的教区。
8指普埃布洛人反抗西班牙殖民统治引发的冲突。
9 [美]恩格尔曼等:《剑桥美国经济史(第一卷)》第 15、17、18、20~21、24、28、31页。
10 [美]恩格尔曼等:《剑桥美国经济史(第一卷)》第 31~32页。
11 [美]恩格尔曼等:《剑桥美国经济史(第一卷)》第 19页。
12 [美]恩格尔曼等:《剑桥美国经济史(第一卷)》第 37~38页。
13 [美]恩格尔曼等:《剑桥美国经济史(第一卷)》第 38页。
14 [美]恩格尔曼等:《剑桥美国经济史(第一卷)》第 38页。
15 [美]恩格尔曼等:《剑桥美国经济史(第一卷)》第 38页。
16 [美]恩格尔曼等:《剑桥美国经济史(第一卷)》第 38页。
17 [美]恩格尔曼等:《剑桥美国经济史(第一卷)》第 39页。
18 [美]恩格尔曼等:《剑桥美国经济史(第一卷)》第 37页。
19 [美]恩格尔曼等:《剑桥美国经济史(第一卷)》第 40页。
20 [美]恩格尔曼等:《剑桥美国经济史(第一卷)》第 40页。
21 [美]恩格尔曼等:《剑桥美国经济史(第一卷)》第 41页。
22 [美]恩格尔曼等:《剑桥美国经济史(第一卷)》第 37页。
23 [美]恩格尔曼等:《剑桥美国经济史(第一卷)》第 1页。
24 [美]恩格尔曼等:《剑桥美国经济史(第一卷)》第 43页。
25托克维尔:《论美国的民主》(中译本),商务印书馆 1995年,第 425页。
26托克维尔:《论美国的民主》第 426页。
27托克维尔:《论美国的民主》第 441页。
28托克维尔:《论美国的民主》第 439页。
29托克维尔:《论美国的民主》第 424页。
30托克维尔:《论美国的民主》第 445页。
31托克维尔:《论美国的民主》第 445页。
32托克维尔:《论美国的民主》第 428页。
33托克维尔:《论美国的民主》第 433页。
34托克维尔:《论美国的民主》第 434页。
35托克维尔:《论美国的民主》第 435~436页。
36托克维尔:《论美国的民主》第 439页。
37托克维尔:《论美国的民主》第 427页。
38托克维尔:《论美国的民主》第 425页。
39托克维尔:《论美国的民主》第 424页。
40托克维尔:《论美国的民主》第 429~430页。
41托克维尔:《论美国的民主》第 430页。
42托克维尔:《论美国的民主》第 429页。
43托克维尔:《论美国的民主》第 434~435页。
44 [德]约阿西姆-拉德卡:《自然与权利:世界环境史》(中文版),河北大学出版社 2004年,第 182页。
45 [德]约阿西姆-拉德卡:《自然与权利:世界环境史》第 186页。
46 [德]约阿西姆-拉德卡:《自然与权利:世界环境史》第 195页。
47 [德]约阿西姆-拉德卡:《自然与权利:世界环境史》第 196页。
48 [德]约阿西姆-拉德卡:《自然与权利:世界环境史》第 196页。
49 [德]约阿西姆-拉德卡:《自然与权利:世界环境史》第 42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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