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海蓉:利益群体症——剖析美国劳工运动中的“美国病”
05年纽约的一个朋友告诉我罗伯特.费奇在写一本批评美国工会组织的书。我立即就跟费奇联系。我对他坦言我虽然在美国住了十几年,但是(和美国大多数人一样)对美国的工会组织只认识个皮毛,很希望读他的书长见识,但主要还希望向中国的朋友们介绍他对美国的工会的研究和分析。我是带着问题向他求书的:既然美国可以自由组织工会,为什么长期以来工会会员占美国劳工人数的比例一直低迷,在美国工人中影响低微,近年来还在下降?美国劳动部(Labor Department)05年报告显示全国12.5%的职工,即一千五百七十万人,是工会会员 (1986年为20.1%),而私营企业中工会成员的比例只有8%,半个世纪前,美国最大的工会联盟劳联-产联合并的时候有一千六百万会员(16 millions),其中私营企业工人会员占40%,去年这个比例降到8%。目前,美国工会无力反抗工时的加长、劳动条件的恶化、工资的低落、资本的海外投机。在某些行业,比如餐馆业、成衣业、杂货店、旅馆业、肉类加工业等,工会工人的工资只在法定的最低工资上下。克林顿时代的泡沫过后,2003年美国男性工人的实际平均工资不及1973年的水平。美国工会的问题能主要归结于所谓的全球化吗?
一本痛切批判美国工会的著作
美国工运史上工会长期排斥移民工(比如爱尔兰人、意大利人、华人等),排挤本国黑人和女工。黑人和妇女直到1980年前一直受各级工会的排挤,难以成为会员。这种排挤固然有本土白人男性工人出于保护自身群体利益的傲慢与偏见,但是工会作为工人组织为什么没有能力克服这种利益群体的狭隘性?以历史上美国的华工为例,美国的几大工会不仅没有倡导国际主义,反而领导本土沙文主义。[2]问题恐怕还不只在于保护主义的问题:美国最大的工会联盟劳联-产联(AFL-CIO,劳联和产联两个主要工会1955年合并,2005年分家)的领导层在国际上反共的政治倾向和动作超出了狭隘的保护主义的范畴,成为美国帝国主义的帮手。这些问题还连带着其它几个相关问题:即我们如何理解美国工会的组织结构、功能和性质?美国工会和美国的资本主义和帝国主义有什么关系?美国式的工会是不是一个可以借鉴的榜样?
费奇很慷慨地把他的书稿寄给我看。字里行间是对美国工会不遗余力的、痛心的批判。今年他的书出版了。书的题目是《出卖团结:腐败如何毁害了劳工运动,削弱了美国的前程》。书的封皮是美国主要工会之一Teamster在1986年拉斯韦加斯会议的一幅照片。照片上是Teamster工会主席贾基.普莱瑟(Jackie Presso)坐在交椅上,由装扮成古罗马百人队队长的黑帮分子抬着出行。普莱瑟是黑帮的合伙人,他在Teamster里的地位得益于黑帮家族和美国联邦调查局的关照。他是联邦调查局在黑帮的线人。费奇用这幅看似奇特的照片为他的书点了题。该书出版以后,《纽约时报》和其他几家媒体出了书评,《Forbes》和《MRZine》(《每月评论》的e-zine) 登出了对费奇的访谈[3]。对于费奇当时不见“外”地把书稿寄给我,毫不犹豫地让更多人了解美国工会的问题,我真诚地感谢他的国际主义的态度。后来知道我想写书评,他又将这些访谈寄给我。本篇书评参考了费奇在《MRZine》访谈中添加的一些内容。
费奇对美国的工会不是一个旁观者。自15岁起他就加入了芝加哥的五号工会。后来尽管在康乃尔大学、纽约大学教过书,他积极组织工会,至今仍是工会会员。前言部分他用个人亲历的几件事串起了他本人对美国工会的认识过程。第一件事是十五岁的他在伊利诺伊州和印第安纳州交界的附近和其它的工人们一起挖沟。“下晚即将收工时分,平塌塌的地平在线,冒起了一小股土尘。土尘越滚越大,越滚越近,一直逼到了土沟边上,尘土里冒出一辆车,车里走出两个身穿西装的人,站在沟边上仿佛两座塔,俯视沟里的工人。他们是五号工会的干部来收会费的。”另一件是1986年一起惨烈的谋杀案,两个黑帮分子被活埋在印第安纳州的玉米地里。主持谋杀的是五号工会的头头,后被判牢监200年。第三桩事发生在1990,费奇本人成为纽约一个地方工会的顾问,参与制定新的经济发展计划。为了使该发展计划取得更多的支持,费奇决定联系International Longshoremen’s Association,争取这个非常有影响力的工会的支持。于是他去找该工会的地方头头,带了一张五百美元的支票作见面礼,资助该头头竞选市议会的席位。钱出手以后第二天纽约的一家进步报纸就曝光了该头头与纽约知名犯罪家族的联系。个人的经历本不足以独立构成历史叙述的本身,但是在历史分析的脉络里,个人的经历可以成为某种见证。费奇用这三个亲历的事情引导我们进入他展现的历史脉络。
美国工会的“美国病”
费奇的书的主体分为四个部分。书的前两部分阐述了他对美国工会的体制的看法和分析,后两部分展开和加强了他的论证。第一部是“腐败怎么了?”,包括两章,第二部是“起源”,包括四章,第三部题为“腐败的工会—当前的普查”,分为四章,普查了纽约、芝加哥、洛杉矶等几大城市的工会腐败状况;第四部题为“改革的失败”,分为三章。最后一章是结论。
那么,这本400来页的书只是对美国工会腐败的大曝光吗?至少费奇认为不是。腐败是公开的秘密,对“任何留心报端新闻的人都显而易见。”书中有大量的具体例证数落至二十世纪初就伴随着工会活动的敲诈、勒索、贿赂、内讧、出售就业机会、黑帮掌控、盗用福利基金,但是费奇的用意更在于通过分析讨论“工会如何变得腐败,腐不腐败有什么两样,为什么美国不能听之任之”(xiv)。费奇指出美国的工会没有能力组织大规模的抗争, 不能在组织工人阶级中起作用,主要因为工会体制本身有三大症状:腐败、分裂、孱弱,即劳工活动分子所谓的“美国病”。费奇开门见山地道出美国工会的体制特征:“美国的两万多相对独立的地方工会,如同封建领主一样,工会大多有自己的垄断地盘,在自己的地盘里有与资方的独家谈判权,向在地盘里的工人们征收会费。工会领导[费奇称他们为“工会老板,”union bosses]掌控了‘工会就业’机会的分配,得到就业机会的工人与工会领导形成庇护关系(clientism),工人视领导为恩人,忠诚于这些领导。这些工会更像半独立的封建领地,而不像是为劳动人民的共同利益而斗争的劳工组织”(x).
那么美国工会到底为什么会有这些症状,为什么得了“美国病”?费奇的分析没有把问题推向“全球化” (好像问题在于美国工会无可奈何地成了“全球化”的受害者和牺牲品),而直视美国工会的体制,将结症追溯到十九世纪工会的初期形态,追踪了在博弈中形成的美国主流工会体制。照费奇入木三分的分析,美国工会体制的设计就是把大多数的工人排除在工会之外,而且这个毛病是美国劳联在娘胎里就有的,随着劳联模式的扩张而蔓延美国工会的全局。所以,美国工会不能代表美国大多数工人可不是全球化才有的问题,也不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美国白色恐怖以后才有的问题,病根子长着呢。在某些历史时期美国的劳工运动确实有蓬勃的发展,但是费奇认为这些发展归功于体制外的因素, 而不是由于体制本身。
美国“劳联”(AFL)形成的历史
让我在这里综合性地翻译费奇书中描述美国最大的工会联盟“劳联”(AFL, American Federation of Labor)家史的部分,使我们从中洞见美国工会结症的形成。十九世纪美国的工会是一些地方行业工会(craft unions)。这些工会把工人按照行业和地域划分,在成立之初就染上了敲诈勒索的恶习。到1890年,劳工沙皇们(labor czars)已经建立了各自的领地。十九世纪资本主义工业化席卷欧美的时候,地方行业工会是这个时代一种初始的工会形式。这种工会目标狭隘,只求以小团体的力量和老板达成协议;其手段和组织方式也原始。如同街道的少年帮派一样,早期的工会势力小、地盘概念强,互相之间为争地盘械斗不止。同属于一个行业工会的成员,往往有地缘或血缘的关系,排他性很强,由某个家长式人物领导。他为成员提供就业和保护,成员们回报以忠诚。工会里的成员和领导之间的纵向纽带超过成员与成员之间的横向纽带。欧洲也是以行业工会起步,但是二十世纪初期欧洲的工人们已经开始发展起更强大、更具有包容性和远大目标的工会。他们超越了原先狭隘的地方性和松散的联盟结构,组织起了全国性的工会,与资方在全国范围内谈判。
在十九世纪末期,美国似乎也有希望从原有的狭隘的地方行业工会基础上发展出更先进的工人联盟。“劳工骑士”(Knights of Labor)就代表了这样的希望:它是一个全国性的工会组织,吸收黑人和妇女,技术工和非技术工,它最有意义的口号是“对一个的伤害就是对全体的伤害”(“An injury to one is an injury to all”)。“劳工骑士”的出现挑战了以劳工沙皇高姆坡斯(Samuel Gompers, 1850-1924)为代表的行业工会的利益。英国出生的高姆坡斯认为租纽约廉价公寓、用模子制作雪茄的东欧移民工人不配与他所代表的、有技术的、靠手艺做雪茄的本地工人竞争。高姆坡斯居然使纽约州立法,要把“廉价公寓的垃圾”赶出这个行业。但是纽约州法院后来裁决这个立法不符合宪法。结果是移民工人们最终控制了高姆坡斯的工会,把他的对手选了上去。当“劳工骑士”站在移民工这边,支持他们反抗的时候,高姆坡斯就开始着手组织“劳联”。“劳联”成立于1886年,是一些地方行业工会的松散联盟。就这样,纷争械斗的行业工会决定绑在一起,应对“劳工骑士”。“劳联”从一开始就是代表了劳工的分裂,而不是团结,代表了小团体性,而不是整体性。费奇引用一位劳工史学家塞里格.坡门(Selig Perlman)的话:“这场斗争是工人阶级内部的斗争。技术工人想利用他们的技术优势和组织能力迫使老板最大程度地向他们妥协。‘劳工骑士’则想把技术工人争取过来,用他们的组织优势来加强帮助没有技术的工人和略有技术的工人。这场冲突是两种原则之间的斗争,一个要团结,另一个要分割。” 在二十世纪的三十年代,大多数劳联的罢工是不同行业的工人为了争地盘、争就业的械斗,而不是和资方的斗争。在行业工会的模式里,暴力的对象往往是工人,而不是老板。但是在“劳工骑士”和“劳联”的斗争中,用费奇的话说,不幸的是类人猿替代了人。“劳联”格局得以垄断美国的劳工。
“劳联”在二十世纪又面临过两次挑战,一次来自“国际工人组织”(International Workers of the World, 简称IWW或Wobbly),另一次来自“产联”(CIO)。但是“劳联”在这两次挑战中都战败对手,得以维持垄断的地位。分裂原则战胜了团结原则,小团体利益高出了阶级利益。“劳联”如何得以屡战屡胜?“劳联”有来自几方面的援助。以劳联-产联之争为例:首先,他们有老板的帮忙。按照美国的劳动法,资方一旦与一个工会达成协议,别的工会就不能插足。如果没法不和工会打交道,资方当然愿意和松散的、腐败的“劳联”打交道。第二个援助来自黑帮。一个本部在芝加哥的黑帮掌控了“劳联”中的好一些工会。在和产联的斗争中,黑帮分子绑架和谋杀了产联的进步分子,指责产联有共产党人的渗入。费奇的书中不乏点名道姓,在此不提。劳联的第三个资源来自于美国政府的联邦调查局。联邦调查局执意认为黑帮不是问题,而大量监视产联进步分子的活动,捆绑他们的手脚。二十年的斗争以劳联-产联1955年的合并告终。
美国工会结构的七大特点
由此我们可以看到美国工会结构环环相扣的几个特色。我根据费奇的分析做了以下的总结。其一,各工会享有“独家谈判权”(“exclusive bargaining”)。美国的法律在劳资关系上规定,不允许不同的工会在同一个行业或企业同时组织工人,工人们只能由某一个特定的工会独家代表,与资方谈判,签劳动合同,每一劳动协议里都包含有这一条。这一条为某行业或公司成为某个工会的“领地”提供了可能性。因此,著名的工运史学家约翰.康门斯(John Commons)一个世纪前曾警告:“工会有可能成为资方的爪子,工会干部可能腐朽变质。” 美国工会的前程被康门斯不幸言中。
其二, 工会的大致结构是条块分割,各自垄断,各自为营,各自为利的众多工会领地的联邦。两万多工会成了众多个利益群体的代表,每一个都是和资方协议的小团体,从大局来看,从长远来看,分化和破坏了工人的整体团结和整体利益。美国工会80%的资源由地方工会掌握,而以行业、地盘利益划分的各工会既没有雄心也没有力量挑战大公司集团,用费奇的话说,狐狸就是想猎取大象,它也做不到,块头太不一样了。工会的“利益群体”性质也体现在工会代表本地工人利益、强化与移民工人的矛盾上。美国华人社会学家彼得&S231;邝指出“历史的教训的明摆着的。工会排挤移民工人反而降低了工人组织的战斗力,使得移民工轻易成为资方的受害者,被老板们当作便宜的,顺从的替代工,瓦解工人组织的罢工。对移民工的排斥使得反移民的仇外情绪得以不断延续,加重了工人阶级内部的分化。结果是移民工人没能得益于已有的工人运动,而工人运动也遭到了削弱。到头来,资本则能利用移民工人敲诈整个工人阶级。”[4] 在美国这个发达的工业化国家,最原始的工会运动垄断了局面。
其三, 工会具有多层的庇护结构,摆脱不了黑帮的渗透。费奇的书中有关于大工会领导与黑帮勾结的大量材料。在上述劳联家史里已有涉及。在此我选一个例子。1957年美国顶级黑帮人物在纽约州碰头,在场的56个人中22个是工会领导。我的读书心得是,如果工会的职能仅在于向工人索取会费,同时给他们提供一些工作保障,那么,黑帮也能做到这些,只要把会费的名目换成保护费就可以了。因此,在地盘垄断的结构上和提供“保护”的功能上,黑帮和工会有相通之处,黑帮对工会的渗透也就不奇怪了。我常听纽约一些工人社区的组织者批评工会说:工会拉会员只叫人填表,来人的思想进来的时候是什么样,出去的时候还是什么样,是不是工会会员就是填一张表的问题,工会对工人思想的提升没兴趣,没有和工人的思想交流。因此,这种狭隘的工会和黑帮的界限是暧昧的。费奇认为黑帮掌权的工会代表了庇护体制的最高形式,工会沦落为一个多层的庇护结构。
其四,工会领导和资方共谋,工会成为就业信托。费奇指出, 工运史研究应该探讨的问题是美国工运史的主旋律不幸的是劳资合作,而不是劳资冲突。为劳资合作付出代价最多的是广大普通工人。比如,在建筑行业,如果工会领导和承包建筑公司能够合作,互相照顾在劳方市场和资方市场的垄断利益,他们干嘛要打仗?根据工会和资方的具体的劳动协议,有些老板必须通过工会招募一定比例或全部的雇工。工会领导层通过它掌握的“劳工雇佣厅”(Hiring Hall)掌握工人谋职的管道。这种情况在技术工种尤其普遍。如此,因为掌握工人的就业管道,工会领导成了劳动力市场的领主。即使协议里没有要求资方通过工会招工这一条,只要工会不闹事,老板们也常常乐得让工会代其招募、管理工人。如此,工会就成了一个就业信托。不管工会领导个人是否有具体的腐败行为,仅仅这样的结构性关系就表现出工会领导放弃了整体劳工的立场和原则,参与维持--而不是反对--资本主义对工人的剥削。不必奇怪的是,在具体的社会过程中,领导层路线原则的败坏和领导们个人道德行为的败坏相辅相成。美国工会领导们的腐败技俩多姿多彩。比如,出售工会会员的就业机会。如果工会和资方有协议保证一定的工会会员就业比例,那么,资方则贿赂工会领导的以求领导层出卖工会会员的就业机会,这样资方可以不理劳动协议上规定的雇用条件和工资标准,更廉价地从外面雇用非工会会员工人,顶替工会会员。自然领导层是会得到好处的。再比如,工会领导还可以迫使会员工人接受非会员的工资标准,等等。一个具体的例证:纽约市三分之二的成衣厂是血汗工厂,但是有工会的成衣厂中却有四分之三是血汗工厂,这些工厂中有的要求工人每星期工作七天,每日工作十二个小时,有的只付工人每小时工资一两美元(1997年来法定最低工资5.15美元)。那么,工会对保护工人利益有多少用处?
其五,工会作为“就业信托”使自身丧失组织工人的动力,却有瓦解工人的作为。在现有的工会结构条件下,因为工会作为“就业信托”掌控的就业机会是有限的,工会领导就没有兴趣招募会员。原因是僧多粥少,招募新会员就意味着让他们和已有的会员抢工作。工会不仅不能组织工人团结起来争取权益,许多控制行业就业机会的工会(建筑、码头货运业,等)在成员内部不仅没有同工同酬的原则,反而在性别之间、种族之间制造收入等级制,在成员与非成员之间制造等级制,加重工人阶级内部的分裂。有些工会把工人们划为甲级、乙级和临时工。甲乙级工人的工作能有保障,临时工则在头无片瓦的停车场等待每日的工作机会,平均要干七年才能成为乙级工人。工会本来应该组织工人起来,使他们成为一个团结的集体,减少资方意志对工人们的控制,但事实上,现有的工会结构却把工人阶级瓦解了,更别提许多工会领导接受老板的贿赂,更加不理会组织工人的事。综合第四和第五特征,美国工运面临的问题不仅仅是美国的劳动法(因为资方可以不受制约地解雇工会组织者和支持者)和资方的阻挠这些外部的阻力。问题更是工会体制本身决定了它对组织工人没兴趣、没动力。按照现有的工会的体制逻辑,组织工人不划算。美国工运的问题也不是缺乏工会(两万多大小工会,数字不小!),也不仅仅是工会会员人数的下降,而是有工会也不真顶用。
其六,领导和成员变质为恩主庇护关系。行业工会的原始性和“就业信托”的定位使得掌控了“工会就业”机会的工会领导与得到就业机会的工人形成庇护关系(clientism)。领导给成员恩惠,成员向上级献忠。这样的体制不能促进工人间的横向团结。用费奇的话说,“美国两万多工会更像半独立的封建领地,而不像是为劳动人民的共同利益而斗争的劳工组织。”费奇认为领导和工会会员关系的变质是工运问题中最深刻的问题。
其七,工会和民主党的联姻:无广泛政治成果, 有领导层相互利用。对美国两党竞选的金钱贡献以大财团为最多,但是工会的贡献也不示弱。据调查(出自Center for Responsive Politics),在过去十年里,给联邦竞选献金的前十名中有七个是劳联的工会。大公司大财团对两党的投资是脚踩两只船,六成给共和党,四成给民主党。工会则基本上贡献给民主党。工会为2002年的竞选出资一亿美元。这一亿美元是否能给普通工人带来好处是很可疑的,费奇总结说它带来的好处有这些:为这些个别的工会提高它们在劳动协议的条件;增加工会会员人数,有时不惜以损坏其它工会的利益为代价;工会领导给自己花钱消灾,希望躲过法庭和囚牢。在上述七个献金榜上有名的劳联工会当中,三个工会的主席在1996年至2000年受到联邦犯罪嫌疑调查。
所谓“工会民主”根本没有触及问题的实质
不难想象,费奇对美国工会不遗余力的批判招来许多的争议和不满。有争议的是他是否对美国工会的腐败夸大其词?有不满的是主要担心他对腐败的揭露会使在右翼主事的大气候下本来就不好过的美国工会日子更加难过。关于前一点,费奇说我的材料都有,可以分析证明给你看。关于后一点,费奇的观点是美国工会的困境主要不在外部环境,而在内部的体制,所以有进步心的人们应该不满腐败,而不是迁就工会,不满他对腐败的揭露。行文至此,读者也许会问:那么,费奇对美国工会的批判是不是他反工会呢?费奇对美国工人运动大概可以借用“哀其不幸,怒气不争”来形容。他谴责道:美国曾经什么时候会有像欧洲(比如法国、意大利)工人这样的总罢工?是1877年那次(The Great Revolt of 1877)?还是1886年那一次(The aftermath of the 1886 Haymarket Riot)?费奇喜欢拿美国工会和欧洲的工会相比。虽然着墨不多,但是观点很清楚:即便欧洲工会不是典范,至少欧洲工会没有美国病,有能力推动和组织全国性的大规模工潮。欧洲的工会领导层虽然有坏苹果,但却不是集体性和结构性的腐败。虽然欧洲的工会有官僚主义,由于工会不掌控就业机会,工会干部不能成为工人们的恩主。欧洲的工会也不强迫工人加入,也不从工人的工资里扣除会费。费奇从法国的工会同事那里了解到,法国工会的干部要到工人当中去请他们自愿购买一种小票,收集到的小票转化为干部的收入,工人们对工会干部的工作是否满意、是否愿意支持他们的工作就看他们是否愿意购买小票。据这位法国工会的干部介绍,他的月收入大约2400美元,相当于一个技术工的收入,可是他说,“我们[干部]穷,但是我们有战斗力。”与欧洲的工会相比,费奇认为美国工会的问题是画地为牢的半封建领地的体制问题。针对这个问题,“工会民主,”这个大多数工会改革家使用的口号,就显得是空洞而肤浅的敲边鼓,根本没有触及问题的实质。事实也证明了迄今所有的“民主”改革都没有解决实质问题。
回到我在开头提出的问题,美国工会为什么缺乏战斗力。费奇对美国主流工会的体制分析翔实地解答了美国工会如何为狭隘的利益主体服务、美国的劳工因此如何被多个利益群体和各利益群体内部的(种族、性别、长幼、国籍等)不平等关系上下左右内外条块分割。即使某些地方工会内部有多么民主,这个体制本身阻隔了工人之间广泛的认同和联合。由此不难理解,在对待移民工人和第三世界工人的问题上,美国的几大工会不仅没有倡导国际主义,而是以倡导人权之名,掩利益群体的沙文主义、保护主义、和霸权主义之实。
美国主流工会与政府合谋实行“劳工帝国主义”
那么,费奇的书有没有讨论我在开头提出的另一个问题,即美国工会和美国的资本主义和帝国主义有什么关系?虽然这本书对我们继续探讨这些问题的有一定的帮助,但该书本身没有讨论这些问题。这里我就要谈一谈我认为费奇的书有什么欠缺。费奇书中分析的重点在于美国工会的体制问题及其后果,对于体制问题的分析主要涉及工会结构、领导层腐败和与黑帮勾结等具体方面。但是费奇没有进一步探讨美国工会与美国资本主义和帝国主义的关系,也就是我认为本书重在体制分析,忽略了对美国工会的政治分析。我认为这是该书的最大问题和局限。当然任何著作都应该有所侧重,作为读者我们不能要求一个作者面面俱到。但是美国工会的体制问题和政治问题是分不开的。我的浅见是对体制问题的分析如果不推进到政治问题的分析,那么对体制问题的分析也就不能彻底。如果挑明了讲,什么是美国工会的政治问题呢?美国工会种类繁复,不能一概而论。在我看来,美国主流工会领导层的政治问题是它和资本主义的关系不是反对和超越资本主义,而是团结-斗争-团结的共生关系。而这个基本政治立场是美国以劳联为代表的主流工会体制得以长期存在的必要条件。2005年3月《每月评论》发表了11位美国工会活动家的联合署名文章,题为“美国工会的未来:面临21世纪、重建工会运动” [5]。作者们指出,工会必须回答的问题是“工会能不能迎接挑战,成为与非正义作斗争的武器,还是沦为帮助其会员减轻些遭遇资本主义痛苦的机构?”文章接着提出“工会运动的信念究竟是什么?”这似乎表明对于这些作者来说问题首先不是美国工会有没有战斗力的问题,而是工会为什么而战斗的问题。作者们说他们提出的这个问题在当前的劳工运动讨论中没有明确的说法。
虽然明确的说法没有,美国主流工会却有明确的做法, 这就是为人们称为的“劳工帝国主义”(labor imperialism)。[6]在二十世纪早期、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劳工帝国主义从劳联的老祖宗高姆坡斯那儿就开始了,劳联在美国政府的支持下从事海外活动,维护美国国家政权的利益。这些包括在墨西哥革命期间(1910-1920)从事反革命,支持和维护美国加入第一次世界大战,反对俄国的布尔什维克革命,成立“泛美劳联”(Pan-American Federation of Labor)来控制西半球(尤其是墨西哥)的劳工运动。二战期间劳联起先是反纳粹,后来就反共产党,而当时共产党在抵抗法西斯的各种运动中是主导力量;二战以后,冷战期间,劳联在意大利和法国积极反共,随后在整个欧洲反苏。这些活动由美国中央情报局提供赞助。在拉丁美洲,通过它的“自由劳工发展美洲所”(The American Institute for Free Labor Development,简称AIFLD), 劳联支持和参与推翻几个民主选举的政府;在非洲,通过它的“非美劳工中心”(The African-American Labor Center), 劳联支持南非的种族隔离政权;在亚洲,劳联于1967年成立“亚美自由劳工所”(the Asian-American Free Labor Institute),在南韩和菲律宾展开活动,直到八十年代才结束。对于劳联-产联的缩写,AFL-CIO,人们戏称为AFL-CIA(劳联-中情局)。
1995年随着领导换任,当时的新领导决心在劳联-产联的外交事务上做出重大改革,但是已经有事实和材料证明这几年劳联-产联通过它的“团结中心”(Solidarity Center, 前身是臭名昭著的、被解散的劳联-产联外事机构 AIFLD),由美国政府的“民主基金”(The National Endowment for Democracy)和“美国国际发展处”(The United States Agency for International Development,简称USAID)资助,又参与了颠覆民主选举上台的委内瑞拉总统查韦斯和海地总统阿里斯蒂德的活动。
怎么回事?还是有人道出真情,此人是爱德门德.麦克威廉,美国国务院“民主、人权、劳工”局的国际劳工主任。对于美国劳工在冷战中做出的贡献,他评价道:
劳工外交,即美国外交关系中与提倡工人权利和更广泛的民主权利相关的方面,是美国外交赢得冷战的重要因素。当时,美国工会为美国遏制和战胜共产主义提供了有意义的政治支持。冷战结束后,劳工外交被外交决策者们摆在一边了,但是在全球化的新一轮挑战下,争取工人权利的斗争变得越发重要了。又到了劳工外交对美国政府外交政策有价值的时候了…
今天,在形成和执行美国外交政策上,工会可以起着与它当年在冷战中同样有意义的作用。
费奇在书中提到过劳工帝国主义,但他所指涉的范围比较小[7]。他谈到美国工会的一些虚伪,比如UNITE-HERE (主要代表餐馆业和成衣业的工人)很久以前就放弃了为工人们改善工作条件和维护就业合同的斗争。自六十年代以来,UNITE的会员人数减少了四分之三。但是UNITE近来的公关策略是打击海外的血汗工厂,还取得了一定成功。这种虚伪的公关转移一般民众的视线,引导美国年轻的大学生无视本国的血汗工厂,对发展中国家人民的生出救世热情。这种技俩和救世情怀的确是劳工帝国主义的表现。但是劳工帝国主义更主要的还是美国最大的工会联盟劳联-产联(AFL-CIO)的领导层与美国帝国主义合作,长期以来是美帝的帮手。
所以,美国主流工会的问题既是体制问题,也是政治问题;它与美国资本主义的关系问题在国内是“团结-斗争-团结”的劳资合作关系,在国际上则表现为与美国帝国主义配合的劳工帝国主义。内外结合来看,可以帮助我们更清楚地看出美国主流工会与美国资本主义的共生关系。因此,费奇把体制问题作为美国工会的主要问题就显得不足了。
“欧洲中心主义”的视角
美国工会的重建有没有可能呢?费奇指出从历史经验来看对主流工会的挑战和重整工会的力量一般来自外部,来自左派,他在《每月评论》的访谈里谈到了近一二十年来出现的新、独立于工会结构的职工中心。这样的组织在纽约就有二十多个。这些活跃着的新的组织在积极地探索新的组织理念和道路。但是费奇认为美国工会需要全面的革新,美国工会的一大问题就是分裂,因此他怀疑这些新的组织有没有能力对美国工会的重建起作用。
那么,费奇本人分析美国工会的的政治视角和立足点是什么呢?这里我不得不指出费奇的分析里表现出的“欧洲中心主义”的问题。我在前面提到费奇喜欢在欧美间进行比较。欧美之间的确有许多可比性,欧洲的工会运动是一面镜子,照出了美国工会的诸多问题。但是费奇的参照系统主要是欧洲,只有在抨击美国工会的腐败状况时,他才拉了第三世界,尤其是一些非洲国家作比较。这仿佛是说,美国工会应该跟“好孩子”“先进”的欧洲学习,不幸地是美国工会有时更像第三世界的“坏孩子。”与他的欧洲中心主义相联系的是他对资本主义社会民主的极大肯定。在访谈中,他认为欧洲的社会民主是“阶级社会所能达到的最平等、最自由的社会组织形式。”他在著作和访谈中只有对欧洲资本主义社会民主的赞美,没有对世界社会主义革命和实践的肯定。由此,我还想指出的是费奇对美国工会的批判虽然痛心疾首,但他的批判似乎最终没能超越资本主义的社会民主的框架。他在书的结尾重新召唤美国历史上曾经有过、却不幸失落的“民主共和主义”(democratic republicanism)。因为美洲印地安人遭受的种族灭绝、因为华工在美国遭遇过排华法案,因为美国黑人遭受过长达几世纪的奴役和种族压迫,我不清楚他所谓的“民主共和主义”在历史上指的是什么,因此在通信的时候请他解释。他回答说如果他要给自己在政治上定位的话,他是一个“共和社会主义者”(a republican socialist),至于这是什么意思,他说关于这他正在写本新书。
尽管费奇的著作有一些欠缺,《出卖团结》深入地剖析了美国工会的弊病,对我们了解美国工会和工运是一本非常有借鉴价值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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