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文录:“把一生献给09核潜艇事业”的誓言,我们做到了!
细雨中的送行
张文录
编者按:杜纯五出身高干子弟,1966年毕业于清华大学,为09核潜艇工作了24年,送出了6条新的核潜艇。在1991年交船试航期间,他的胃病已经相当严重,同年6月检查是胃癌晚期,开刀化疗。1992年4月27日病逝,4月29日下葬。1992年5月2日,张文录于办公室记录了这件事。2018年5月2日于北京整理这篇文章。杜纯五践行了他们共同的誓言“把一生献给09核潜艇事业”。为了赓续红色基因,弘扬核潜艇精神,张文录修改了该文。
夏玉亭、王金城、杜纯五于大连合影(夏玉亭提供)。
一、探望危在旦夕的父亲
1992年4月24日清晨,我领着一个叫晓光的男孩儿,去厂医院看望他的父亲,一个刚刚从北京归来的胃癌患者。晓光车祸未了,腿还有点瘸,走得很慢,我没有催他,沿着一条贴近楼边的小路,慢慢地向前走着,走着……
站在危在旦夕的父亲面前,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所表现出的大概只有垂泪了。杜纯五缓缓侧过脸腮,透过厚厚的镜片,深情地看了一眼儿子,声音极其微弱地说:“病了。”晓光的泪珠儿扑簌簌落下来。我唯恐杜纯五看出晓光的腿疾,走上前说:“晓光很不简单,你们一走几个月,也难为孩子了。”杜纯五闭上眼睛,眉头团在一起,说:“他能力差,身体又不好……”我让晓光退到后面,坐到对面床上,杜纯五好像猛然想起了什么,努力支撑起身体,声音稍大了一些问:“腿好了吗?”我这才清楚,杜纯五已经知道晓光出车祸的事了。晓光站起来回答说:“没事儿,只破了点皮儿。”杜纯五摆摆手,示意他坐下。
我仔细端详了一下,杜纯五已不是昔日的杜纯五了,脸色灰白,嘴唇没有一点血色,牙齿生了一层黑釉,整个身体只剩下了一把骨头。这时,杜纯五向妻子要了一个浸过水的棉球,捏在右手上,指着嘴唇说:“这地方很难受,总觉得干。”我弯下腰,几乎把脸贴在他的嘴上,才听到杜纯五细如游丝地向我说道:“我目前最大的障碍是进食,能吃些东西或许好些,不知道能不能闯过这道关了?我回来就想看看大家,能和几个老同志说说话也好,我没做什么工作,工厂和同志们对得起我,北京也去了,最好的医院也住过了。”
我怕他言多耗神,便止住他说:“大伙也很想你,盼你早点好,相信你会度过这一关的。”杜纯五听后苦笑了一下。其实我们心里都明白,他的生命完全靠输液维持,生还的希望几乎没有了。十几分钟之后,王金城到了,他是从青岛试验现场追到北京,又赶到厂里,没进家门,就直接赶到医院来了。
杜纯五见到王金城,见到与他共同生活了30多年的老同学老同事老朋友,伤心地哭了,左面眼角出现了一道细细的泪痕。他们同为1966年清华大学毕业生。杜纯五伸出右手,灰黑色的手背有数不清的针眼儿。王金城连忙握住了杜纯五的手臂,他们什么也没有说,默默地注视着对方。我看后心里很难受,就提醒王金城说:“晓光也在这里。”俩人这才松开手。9点钟光景,杜纯五妻子给他热了一杯鲜奶,我便把晓光带回家去了。
二、回忆一起工作的时光
4月26日晚上,我专程拜会了杜纯五另一个清华同学夏玉亭。夏玉亭与我长谈了近三个小时。我们共同回忆了工厂草创时期的艰苦岁月:寒冬腊月,滴水成冰,我们住在渔民村简易的房子里,自己劈柴,自己烧炕,化雪水濯足。从驻地到工厂,要经过一道山口,山口两侧是一码平川的海面,大风起时,石头都立不住脚跟,风雪交加,只能匍匐着爬行;而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赖以裹腹的似乎永远是大饼子,白菜汤,白菜汤,大饼子……没有油,没有肉,没有零食……就生活而言,真是苦到家了。但没有逃兵,没有怨言,“核潜艇”三个字,把大伙儿紧紧地拧在了一起。
夏玉亭说时也很动感情:“老杜与我同龄,是当年六机部向国家计委要来的清华四个学子之一,他是清华自控系602班66届毕业生。68年春到厂后我们才相识,共同分配到电工车间工作,因为专业原因我们同在一个班组,从事反应堆电气控制工作。杜纯五出身高干家庭,但他没有一点迹象显露,跟大家一样共同度过了艰难岁月。最令我敬佩的是他对待工作的认真负责精神、踏实肯干的作风。从一件工作场景就可以洞见一般,夏天在控制室调试设备,他光着膀子近乎趴在地板上(因出汗没法再戴近视眼镜)观看仪表、记录数据,汗流浃背。我们同甘共苦地为09 一起工作了24年,送出了6条新的核潜艇。就在1991年交船试航期间,他的胃病已经相当严重,但他仍坚持只是吃一点胃药解痛,不肯耽误工作去检查治疗,直到交船后回到葫芦岛。
同年6月在我催促、陪同下去了厂医院透视检查,当时医生建议去锦州上级医院复查,第二天我陪同他和家属去了锦州,确诊胃癌晚期,当即留院,准备手术,术后住院治疗,出院后回厂治疗,后转去北京肿瘤医院放化疗,治疗无效。在1992年4月我和交船队一位领导去北京接他,当时见他已经奄奄一息,无力回天了,经询问得知还没有准备后事衣物,我与队领导一同在北京南郊大街上转悠很久,终于在黄昏时买到了常人穿的衣服鞋帽。在医院、铁路的协作下乘火车卧铺回到了葫芦岛……”
尤其说到杜纯五36岁结婚,将近40得子。因为长工资、住房的困难时,夏玉亭泪水潸然而下……“我们能不能拍拍屁股,一走了之呢?当然能,但我们总是觉得国家培养了我们那么多年,自己又积累了一些经验,工作上又确实需要,于是就这样留下来了。”夏玉亭擦擦眼镜说道。
1970年4月,工厂组织了一个小分队,赴四川909工地学习,那里有一座核潜艇模拟反应堆。我是小分队成员之一。行前,军代表特意嘱咐我说:“与你同行的几乎都是知识分子,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要搀沙子,你是转业军人,共产党员,你可要站稳脚跟啊!”我刚进工厂,两眼一抹黑,唯一的出路是听组织的。经过几个月的朝夕相处,我心里的那堵墙,很快就坍塌了。我发现,我身边的几个“臭老九”都很敬业,都很和气,对工人都很尊重,杜纯五就曾建议我,买几本专业书,有系统地学学,大有好处。我照办了,果然受益不浅。回厂之后,我们同为交船队成员,在一起工作了22年,参与了4条核潜艇的系泊试验与航海试验。我对他们的人品学识景仰有加,尤其敬重杜纯五与夏玉亭这两个人。
第一艘核潜艇1701号(401艇前身)
403艇出港倩影
在工厂的花名册上,杜纯五与夏玉亭是高级工程师。但在大伙的眼里,他俩是高级工人。他们屁股底下是硬板凳,胸前是长条桌,手上是电阻,电容,松香,焊锡,电烙铁,螺丝刀,克斯钳,活扳手……船上施工,空间狭小,障碍物很多,他们的眼镜经常是用一根细绳拴着。杜纯五个子高,夏玉亭身体胖,为了克服困难,他们也像所有施工者一样,冬天作业,不能穿棉衣,身体紧贴在铁板上,如卧冰雪。夏天,则必须把袖口、裤管扎紧,空气不能流通,热气和汗水全部积于体内,浸湿的衣服可拧出水来。工具包由帆布的换成皮革的,安全帽由柳条的换成塑料的,风里雨里,船上船下,他俩就是这么一步步走过来的,直至杜纯五病倒。
三、为老杜选墓址和吊唁
4月27日,我照例去上班,刚上楼,夏玉亭匆匆赶来,告诉我和徐勇:“凌晨4点,杜纯五走了。”我那时,已由交船队调到生产处,徐勇是我的领导,我们几人,都来自电工车间,与杜纯五是多年的朋友。夏玉亭责成我打电话通知清华校友,结果只有少数几个人在家,其余都在北京开会。我于是骑车赶到杜纯五家,杜纯五的清华同学冀维新说:“此地有个讲究,要用红布带儿把死人的双腿绑住,一是不让他乱走,二是好抬。”杜纯五妻子便翻找红布,结果在一只塑料口袋里找到一块紫红色的布袋,扯下一条,交给冀维新。
我在晓光的陪同下,走进医院的太平间。太平间的里间是杜纯五的灵堂,死者平放在水泥台上。杜纯五身上覆盖着有图案的全黄色的缎布,脸被布蒙着,我走到死者脚后,轻轻揭开盖布,见死者穿一双布鞋,红布带已经捆上。我沉重地叹口气,把布轻轻盖上,退回到灵前,为杜纯五焚香烧纸。灵前有香蕉、桔子、蛋糕、苹果等四样供品。一盞长明灯,灯光如豆。
是日晚,我随徐勇来到杜家,屋里已聚集许多人,大部分是中年知识分子,王金城,夏玉亭,冀维新,范思齐,盛进华,肖同福等都在,交船队工会主席朱明银也在那里。主要的议题是如何办理丧事。大伙的意见是由朱明银主持,朱明银的意见由清华校友主持,但清华校友大部分人不在身边,我于是向大伙推荐了徐勇。徐勇也是中年知识分子,与杜纯五是多年的朋友,且有官身,办起事来方便。徐勇没有推辞,让朱明银拿出纸笔,梳理具体事宜。徐勇当即拍板,埋完之后,统一到工厂食堂用餐。晚10点左右议事结束。
4月28日勘选墓址,看了几处都不遂心。忽然有人提醒,清华的学兄刘欣农已为老杜选好了墓址。正说着,刘欣农从山下走来,带着我们来到一处高坡。据刘欣农说,他为工厂电视台选址时,曾不止一次路过这里,觉得是一块风水宝地,背山面水,居高临下。我看了一下,北面是一座小山,山上遍植松柏,郁郁葱葱。东南面是大海,海岸上便是我们的工厂,可以看到高跨、船坞,如果赶上核潜艇下水,还能清楚地看到船身。墓址选定,大伙叫晓光动土。因土质太硬,晓光只铲掉一点干皮。我和大家弯腰拣了不少石块,围了大概有锅口那么大一个圆圈儿。
经过讨论,我们选择出殡前吊唁。28日下午5时30分为吊唁时间,5时20分左右我随徐勇到了太平间,那里已经聚起许多人,大家的脸色都很沉重。厂领导,军代表领导,逝者家属,以及各方代表共120多人,向杜纯五作最后的告别。当吊唁者的目光落在晓光身上时,几乎都掉下了眼泪。杜纯五穿一身灰色中山装,一顶前进帽,一架黑框眼镜,人显得极小,身体已撑不起衣服。6点10分,估计再无吊唁者,便把音乐停了。几个女同志把杜纯五的大姐搀进车里。大姐一边哭,一边念叨,她所挂念的是杜纯五两个未成年的孩子。次子晓辉寄住在北京爷爷家,没到现场。
四、把一生献给09核潜艇事业
4月29日是安葬杜纯五的日子。太平房已有星星散散几个人。我抬眼看看天空,天空上布满了乌云,很低,似乎就在树梢儿上。几个戴白手套的工友,站在门口,准备起灵了,工友们把杜纯五的遗体抬出太平房,放进棺材里。晓光已在门外做好了准备,得到里边通知,朱明银大声喊道:“起!”,晓光举起一个花盆,使劲摔在一方石块上,花盆登时化为碎片。
棺材抬出来了,上了板箱,大伙帮着向车上推棺,我也伸出了手。棺材上了车,又把几只花圈抬到车上,盖在棺材上边。除去晓光,灵车上还有夏玉亭、王金城、乔万林、曹印红、张宝生等几个同学和工友。车队缓缓出发,出了宅区,车速越来越快,但未遇红灯,一路顺利到达火葬场。
经研究,我和夏玉亭先回去,找几件有意义的陪葬品,然后直接去墓地。在回家的路上,夏玉亭和我谈了不少事。夏玉亭很伤心。杜纯五是读书人,在杂乱的遗物中,我们选了一只黑框眼镜,一只蓝色眼镜盒儿,两本书,一本半导体手册,一本高等数学。在路上,夏玉亭说,半导体手册是他们一起在天津买的,高等数学很深,他也看不懂了。书中夹着一张纸,是杜纯五作的笔记,字体秀丽工整。夏玉亭说是化学笔记,不知写于何年?我们又原样放进书里。
走上山坡,透过松枝,我们看到一群人正在打坑。单位领导高鲁军站在坑边指挥,工友姜明远操作。墓穴已垒好,正在立碑,碑是由砖砌成的,外面挂上了一层水泥,显得很憨,与杜纯五清秀的风格不甚相符。写字时,夏玉亭特别提醒大伙,是纯粹的纯,一二三四五的五,不要写错了。高鲁军用一根铁钉,在刚刚凝固的水泥上慢慢地划着。中间是大字,即“杜纯五之墓”。右上角是生卒年月——1941至1992。左下角是籍贯——河北武邑。字体清丽,布局疏朗。
背面碑文夏玉亭让我想几句,我于是把想好的内容念给他听:“这里安葬着一个清华大学毕业生,他把一生献给了一项尚不能公开的事业,他的一生很短,只有五十二岁,若干年后,那项伟大而光荣的事业全部公开了,他的名子依然属于自己,生无所图,死没奢望,他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
夏玉亭听罢,觉得挺好,但嫌太长,想了一下说:“就写‘把一生献给09事业’吧,简单明了。”09是核潜艇的代号。大家觉得,这样写也很好。遂由曹印红执笔,分两行完成。曹印红也用一根铁钉当笔,字与高鲁军难分上下,他俩是单位公认的板书高手,他们的字经常见诸参展的黑板报上。
曹印红写了一半儿,听见有汽车响动,就加快了速度。车队已缓缓开了过来,双排座在前,小客车随后,晓光从哪辆车上下来的,我没有看清。只见他捧着父亲的骨灰盒,慢慢走过来。骨灰盒被一块红布包裹着,其余的人跟在后面。这时,天上落下了毛毛细雨,只比大雾重点,没人打伞。曹印红的字还没有写完,晓光只好站在墓侧等候,有人撑起一把伞,罩在晓光的头顶上。我抬眼环视一圈儿,除去晓光,现场只有杜纯五一个亲人——他大姐。
大姐突然哭起来,哭见不到弟弟了,哭杜纯五的孩子还小。
祭品和随葬品放完了,开始盖水泥板,水泥板有些小,姜明远拣了几块砖掩上,转眼间封好。夏玉亭一屁股坐在杜纯五墓后,摘下眼镜,捂着脸,呜呜地哭,是现场哭得最历害的一个人。我也动了感情,鼻子发酸发紧,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下来。徐勇、王金城等都哭了。见夏玉亭哭得历害,大伙把他扶到松树后面,坐在地上,哭声依旧。姜明远一声令下,开始填土,先由晓光填,再由大姐填,每人三铲。接着是同学和工友填,浮土很快填光,大伙又从附近取来一些土,不一会儿,一座规模可观的坟头就形成了。
雨停了,雾散了,大伙在杜纯五墓前默立几分钟,纷纷下山。肖同福站在杜纯五墓前说:“老杜,我们走了,你安息吧,我再给你鞠三个躬。”大姐则依依不舍地说:“纯五,我走了,过几天再来看你。”
杜纯五的一生就这样结束了,结束在不该结束的时候。他践行了我们共同的誓言“把一生献给09事业”。下山时,我倚着车窗,回望着那片山坡,那片松林,那座没有一丝杂质的新坟,眼眶又一次被泪水浸湿……
2024年8月26日于北京
(作者系原辽宁葫芦岛渤海造船厂军品处建造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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