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柯 : 委内瑞拉,21世纪社会主义走向终结?
12月7日凌晨,委内瑞拉全国代表大会选举投票结果出炉,反对派政党联盟获得议会中超过半数席位,赢得大选,16年来首次从查韦斯创立的统一社会主义党手中赢过全国代表大会的控制权。这是继前不久阿根廷反对派获得总统竞选胜利之后,拉美左翼的又一次惨败。这会是拉美左翼势力相继倒下的多米诺骨牌之一吗?就目前拉美的情况来看,风光了10余年的拉美左翼浪潮似乎有即将走向落潮的趋势。
昔日盛况
20世纪70年代兴起的新自由主义经济改革浪潮,使得欧美资本大量流入拉美市场,严重削弱了拉美国家的经济自主权,拉美国家金融结构失衡、金融泡沫膨胀,危机此起彼伏。在深刻反思新自由主义经济政策之后,拉美各国纷纷选择了“左转”,这其中,委内瑞拉的查韦斯可以说是拉美“左转”的领军式人物。
1998年查韦斯当选总统后,在委内瑞拉实行了一场以和平民主方式进行的“玻利瓦尔革命”,包括兴办国有企业、在城市和乡村扶持建立各类合作社、收回土地分发给缺地农民、改善社会福利、推动拉美经济的一体化等一系列具体措施。2005年,在上述改革的基础上查韦斯进一步提出“21世纪社会主义”,在经济上主张以国有化为主的多种所有制经济共同合作发展,政治上主张建立全民参与式的民主政治,并追求社会公平正义,大力推广社会主义价值观,致力于改善底层人民生活状况;除内政改革外,查韦斯还积极倡导拉美南部不发达国家联合起来,反抗以美为首的西方霸权主义。
“21世纪社会主义”的提出进一步刺激了拉美左转的倾向,到2006年为止,从墨西哥到巴西,从哥伦比亚到尼加拉瓜,整个拉丁美洲有四分之三的国家政权落入到了左翼政党的手中,玻利维亚、厄瓜多尔等国的左翼政党掌握政权后更是纷纷推动生产资料特别是石油天然气等资源的国有化进程。拉美的左转是对20世纪末新自由主义经济政策的反思结果,也是在“失去的十年”之后,拉美人民对于本国经济增长以及社会公正诉求的结果。占据拉美大半壁江山的各国左翼执政党在执政后采取的一系列变革措施,促进了本国民族经济的发展、增强了社会福利,也获得了民众的认可。国际金融危机爆发后,拉美左翼政府积极采取应对措施,经济快速恢复增长,巴西、阿根廷等率先摆脱危机不利影响,巴西更是于2011年成为世界第六大经济体。
然而近年来由于全球经济危机的影响,加之拉美国家本身的经济结构性矛盾,拉美左翼领导下的辉煌不再,经济下行、社会治安混乱、政府管理不力等等一系列现状,使得人们对执政党的满意度急剧下降,阿根廷与委内瑞拉大选中左翼政党的失利,或许已预示着拉美开始又一轮的道路之争。
民粹主义、独裁与腐败?
统治委内瑞拉十六年的左翼政党一夕失利,政权更迭,引发各界的广泛讨论。右翼学者将矛头指向查韦斯-马杜罗政权的民粹主义、独裁与腐败,认为以查韦斯为代表的拉美左翼通过全面的允诺和对下层阶级的妥协来博取民众的支持从而赢得政权,然而从民粹主义出发的政策只能用短期利益取悦民众,而忽视法制建设、各种权力制衡,完全否定市场;从长期来看,民粹主义下的政策主要靠个人魅力式的领导人推动,往往导致腐败和独裁,对社会有极大危害。
从这一视角来看,委内瑞拉的现状就是民粹主义行不通的典型例子:查韦斯追求均贫富,在他执政期间,委内瑞拉医疗教育发展迅速,绝对贫困人口从17%减到8%,基尼系数也有所下降,这确实是一个不小的成绩。然而问题是,公共支出的钱从哪里来?委内瑞拉提升公民福利所倚仗的资金来源就是国内丰富的石油资源——作为拉美第一产油国,委内瑞拉政府收入一半来自于石油。2000年到2008年初国际油价一路飙升,于是查韦斯左手从国家油企拿钱,右手把它发给了选民,福利提升,选民自然买账。然而一旦油价下跌,政府收入下降,这种透支国家资源以保障社会福利的发展模式立刻难以为继。2009年世界油价下跌近70%,委内瑞拉开始面临通货膨胀严重、财政赤字攀升等一系列问题,为今天委内瑞拉政权的更迭奏响了序幕的乐章。2013年查韦斯去世,其继任者马杜罗上台后显然不具有查韦斯式的个人魅力,面对严重物资匮乏、物价飞涨、贫富差距进一步扩大,犯罪率大大提高、腐败现象横行的困境,左翼政党已经难以维系其执政的正当性。执政党过度干预经济,并将大量资源投入社会项目以博得大量底层民众好感的民粹主义模式在委内瑞拉已经彻底宣告失败,右翼认为,这正是委内瑞拉经济崩溃、政权更迭的根本原因。
独立自主才是硬道理
右翼学者的解释有部分的道理,但现实要比他们所看到的要复杂得多。从根本上来说,查韦斯的“21世纪社会主义”设想要实现,委内瑞拉需要独立自主的经济体系,需要独立自主的国家政权,然而现实并没有给予委内瑞拉这一条件。
平心而论,查韦斯在打造独立自主的经济体系上不可谓不用力。20世纪80年代,委内瑞拉陷入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最严重的经济危机,经济陷入长期停滞状态。当时的佩雷斯政府在 1989 年启动新自由主义经济改革。国有企业长期存在管理不善、生产技术落后和效益低下的弊病,国家又缺乏资金对其实行技术改造和设备更新。在这一背景下,一批大型国有企业在 90 年代初被私有化。奥里诺科钢铁公司(Sidor)、全国电话股份有限公司(CANTV)等一批大型企业被外资控股,1995年委内瑞拉甚至对外资全面开放石油新区的勘探、开采和经销活动。1999年查韦斯上台执政以后,致力于将上述产业收归国有,本轮国有化进程始于石油业,然后向电讯业、电力业、水泥业、钢铁业、银行业等战略部门扩散,并波及非战略部门的食品业。查韦斯政府通过调整与外资的利润分成比例、重新签订合同、股份收购和提供赔偿等措施,将国民经济核心产业收归国有,实现了对这些产业的控制权。
然而,将战略产业收归国有,并不等于就建立起了独立自主的经济体系。委内瑞拉经济存在一个结构性的弱点,即经济发展过于依赖本国石油资源,而石油的价格是随着国际市场波动的,委内瑞拉并没有掌控价格的能力。
作为石油储蓄量世界第一的国家,委内瑞拉是世界重要的石油出口国,石油出口额一直占其出口总额的95%左右,占国内生产总值的12%、政府收入的45%。查韦斯执政时期委内瑞拉的快速发展直接得益于世界油价的暴涨结合起来——1999年初的石油价格是每桶11美元,2001的石油均价已经是25美元,2006年70美元,2008年更是冲击了150美元的高位。之后石油经过2008年前后的短暂波动,又迅速回到100美元的高位,并基本保持稳定。对于储量丰富的委内瑞拉而言,这无异于天上掉馅饼,伴随着石油以及铁矿、黄金、煤炭等资源价格的同期上涨,委内瑞拉每年因此净增收入上千亿美元。这就成为查韦斯扩大政府支出以及援助兄弟国家的资本。
然而丰富的石油储备固然是天然的财富,其弊端也是致命的,石油产业过于兴盛,“来钱太快”,与之相比,搞制造业就显得成本过高、利润过低,很难吸引资本的投入。长期以来,流入委内瑞拉的外资,大部分进入石油领域,一部分进入金融领域,投入制造业的寥寥无几。这大概就是所谓“资源的诅咒”的真实写照。查韦斯执政十几年来,委内瑞拉依然有90%以上的商品依赖进口,可以说委内瑞拉近年的社会进步,几乎完全依赖于外部的油价推动,而不是本国的生产力进步。这是委内瑞拉经济结构的致命弱点,即国家经济状况的好坏完全取决于石油价格的高低。然而石油价格却是由国际市场决定的,委内瑞拉的经济体系脆弱得如同天平上的鸡蛋,一旦油价下跌,委内瑞拉经济下滑只在旦夕之间。
2014年美国宣布退出QE3,直接影响了国际能源市场的供需平衡,将国际大宗商品期货的价格瞬间打进了下行通道。同时,随着沙特、俄罗斯、美国等国掀起石油价格战,国际油价持续走低,委内瑞拉的经济急速下行。根据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最新预测,2015年委内瑞拉国内生产总值(GDP)将出现10%的萎缩,创下世界各国经济增长降幅之最,通胀更是将达到惊人的157%,更遑论委内瑞拉债台高筑,外汇储备大量减少。这个国家90%的商品要靠进口,没有外汇,就无法获得必要的商品,因此国内商品奇缺,人民生活困苦。
根据外媒最新消息,2016年委内瑞拉将有120亿美元的债务到期,为了在11月份早期筹集到债务款,马杜罗已经开始出售国家主权黄金储备,以偿还债务,并同中国央行协商货币互换事宜。如果委内瑞拉获得人民币作为外汇,那么至少可以从中国购买国民所需的商品,缓解短缺的困境。但问题是,中国现在以“软贷款”的形式就可以获得委内瑞拉的石油,持有不断贬值的委内瑞拉货币,还能从委内瑞拉买什么?
而从应对危机的措施来看,我们不得不说,马杜罗政权的确存在着严重的经济管理人才的短缺,难以应对市场的波动、货币的贬值等问题。信奉社会主义的左翼政权缺乏市场经济监管人才,是一个普遍的问题,在这方面通常需要人才的培养和经验的积累。中国共产党在在掌握上海等大城市之前,已经在革命根据地积累起调动物资平抑物价、独立发行主权货币、打“货币战争”的丰富经验,具备了出色的执政能力。而查韦斯、马杜罗的政党是通过选举骤然掌握全国政权的, 中间又经历了长时间的好运,在执政能力的建设方面,显然存在着短板,当市场出现波动时,经常直接动用军警解决问题。这种简单粗暴的方法可以解决局部的问题,但无法抓住市场运行的七寸,最后往往事与愿违。
不同于中国“枪杆子里出政权”,通过选举上台的左翼政党,无法要求人民与其“同甘共苦”,他们不得不通过对社会福利的允诺来赢得大众的选票。委内瑞拉的反对派尽管势力分散,但掌握一定的制造业和媒体力量,一些政党可以从外部获取美国的支持。查韦斯、马杜罗经常面临着反对派发动政变的压力,而这又迫使他们通过福利来稳定自己的基本盘。但是,随着油价的下跌带来的政府收入急剧减少,其直接后果就是社会福利支出难以为继,大众可不管国家是否存在结构困境,现任政府不能提供安稳生活,大众就求变,反对派因此得以上台,拉美左翼政权的尴尬莫过于此。
右翼能提供出路吗?
委内瑞拉统一社会主义党如果在未来的总统大选中落败,右翼全面“接盘”,能提供更好的出路吗?恐怕没那么容易。除非大众已经充分认识到福利已经无法持续,否则实行财政紧缩政策,削减大众已经习惯的福利,总会遭遇到强大的反弹——希腊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更重要的是,低油价是一个右翼自己也根本不可能有对策的问题。在高油价的时代,右翼可以指责查韦斯的国有化政策通过排斥私营资本和外国资本,影响了石油企业扩大再生产的积极性,降低了生产效率。但在油价极低的时候,问题已经变成了生产过剩,在这时候无论是进一步的国有化,还是去国有化,都很难改变石油产业本身萎靡不振的状况。国家外汇储备和财政收入吃紧,右翼政府有可能通过向欧美资本出售一些战略性国企来救急,但其结果可能是走上90年代的老路。而一旦欧美资本重新控制战略性产业,就根本不可能帮助委内瑞拉搞独立自主的制造业。对于欧美资本而言,在当下的经济形势下,中国、东南亚和印度的制造业能否赚钱都不好说,在委内瑞拉投制造业,利润点在哪里?
在委内瑞拉,中国实际上已经是最大的“外资”,给予了委内瑞拉数百亿美元的贷款。但由于中国对查韦斯-马杜罗长期的支持,由于委内瑞拉反对派与美国以及欧美资本千丝万缕的联系,一旦发生政党轮替,中国的利益是否能获得保障,很难预料。当今世界上,也只有中国具有在“微利”的条件下帮助其他发展中国家实现工业化的意愿和能力。中国正在深化经济结构改革,有大量优质产能和装备需要走出去,同时也有庞大的外汇储备亟待消化,可以为拉美国家提供“金融+基建”一站式服务。中国向拉美国家转移优质的装备和符合标准的产能,帮助拉美国家进行基础设施建设,既可以帮助拉美国家经济复苏和加快工业化进程,同时也可以促进中国经济的发展,创造双赢局面。但是,一个国家的内部政治斗争变数太大,产生的未必是符合这个国家利益的对外政策。在当前的情况下,对委内瑞拉进行新的政治风险评估,已经有极大的必要。
拉丁美洲饱受帝国主义蹂躏,查韦斯的“21世纪社会主义”实践试图使拉丁美洲摆脱依附地位,走上独立自主的发展道路。作为曾经的“半殖民地”国家,中国对拉美人民独立自主的诉求能感同身受。但是“独立自主”很难一蹴而就,像委内瑞拉这样的小国的奋斗,又要比中国这样的大国艰难得多。拉丁美洲斗争的曲折和反复,提示我们中国的发展成果是多么来之不易,也催促我们加快总结“中国道路”的经验教训,为诸多还在黑暗中摸索的第三世界人民,提供有益的参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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