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江松:最底层的劳动者也应该有自己的哲学
【现代的劳动者如果不能寻找属于自己的哲学,就只能沦为马克思恩格斯所说的像早期无产者一样的“听天由命的可怜虫”!】
对哲学的种种误解
误解之一:哲学只是“形而上学”或“玄学”,与具体事物没有什么关系。
从亚里士多德开始,西方人又把哲学叫做形而上学(Meta-physics)。这个词的本义为“在物理学之后”,意思是说,哲学是与研究具体事物的具体科学(如物理学)不同的一门学问,即研究具体事物的本源、基础、终极原因、一般规律的学问。中国人翻译这个词时,从古人所谓“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出发,巧妙地把这个词译为“形而上学”。应该说,这个翻译是很准确的。中国的道家认为“道”是很玄妙的东西(“玄之又玄,众妙之门”),据此“形而上学”也可以叫做“玄学”。是啊,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形而上”的东西,难道不是很玄乎的吗?
于是一种误解由此蔓延开来:哲学是一门高深玄妙、难以理解的学问,或许只有极少数具有“天才”或“慧根”的人才能进入其中,而我们绝大多数人都是凡夫俗子,整日专注于具体事物和具体事务,既没有必要也没有能力去探讨那些远远超出我们的生活和眼界的、玄而又玄的东西。任意翻开一本哲学书看一看,或许其中的每一个字我们都认识,但整本书到底在说什么,大概只有天晓得!就让这些哲学书自生自灭去吧,别让它们来打扰我们的正常生活!甚至很多从事具体科学研究的知识分子,也对哲学充满怀疑、反感乃至厌恶:
——哲学家们眼高手低,整日沉浸在抽象的概念王国中,从来不对具体事物进行艰苦、细致的研究,写出来的书一本比一本莫名其妙,完全是在故弄玄虚;
——哲学家们自相矛盾,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各种体系争长论短,你方唱罢我登场,其中没有一种是能够用实践和实验加以检验的,没有一种能够得到公认的哲学真理;
——哲学不能够解决哪怕是一个具体问题,给人们带来哪怕是一点点实际的好处,说得好听一点不过是精美的摆设,说得不好听只不过是一堆废物和垃圾;
——居然还有哲学声称能够指导具体科学,简直是不自量力、痴人说梦……
误解之二:哲学只是“有闲阶级”的消遣,与普通百姓和劳动人民没有什么关系。
一般来说,哲学的确是知识分子中的少数人专门研究的学问;由于哲学问题的艰难性和复杂性,也的确需要研究者投注全部身心和生命才能有所成就,而这又需要以研究者能够摆脱日常的谋生活动为前提。在历史上,大部分哲学家的确都是一些物质生活得到保障的“精神贵族”,其社会地位处在“有闲阶级”和“统治阶级”之列。
于是又一种对哲学的误解产生了:哲学是那些既有知识又有财富的人才能玩得起的奢侈品,我们这些终日为生活而奔波劳碌的人天生注定与哲学无缘。那些“吃饱了撑着的”的人或许需要去研究那些高、大、玄的哲学问题来打发时光,以排遣无所事事的无聊和痛苦,而我们大多数人都必须养家糊口,为基本的生存而努力和斗争,既没有兴趣和时间,也没有知识和能力去关心这些问题。对我们来说,社会稳定太平、人民安居乐业比什么都重要。哲学家们不给我们添乱就阿弥陀佛了,我们用不着他们对我们指手画脚,给我们什么教导和启蒙,事实上,他们也帮不了我们什么,他们不能提供给我们任何好处,反而可能打乱我们的平静,增添我们的烦恼。如果他们能够在这个世界上销声匿迹的话,或许还能减轻一些我们的负担呢!
误解之三:哲学只是统治阶级控制人们思想的政治的和意识形态的工具。
由于哲学家们一般出身于社会的中上层,与统治阶级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因此他们的哲学思想也一定或多或少地反映统治阶级的利益、价值、倾向、趣味、愿望和要求,即使不是赤裸裸地为统治阶级辩护,至少也很难公开地批判和反对统治阶级,并站在被统治阶级和劳动人民的立场说话。的确,在社会分工发展的一定历史阶段上,包括哲学在内的精神文化生产,直接或间接地受到掌握着社会经济政治资源的强势阶级的控制,它们必然要把自己的意志贯彻到精神文化生产中去,为自己的统治制造合理的依据,以取得被统治阶级的“同意”。这使得哲学很难摆脱政治权力的影响。
于是对哲学的第三种误解便产生了:哲学只是统治阶级控制人们思想的政治的和意识形态的工具,是一种与“武”的、暴力的统治工具相辅相成的“文”的、非暴力的统治工具,它产生一种“软暴力”,或一种隐蔽的控制力和影响力,让人们心甘情愿地认同于某种“神圣的”、“形而上的”、牢笼万物主宰众生的“秩序”和“意志”,服从于一种不应该也不可抗拒的“命运”和“规律”。
哲学本质上是一种生活智慧
应该说,上述三种误解绝非空穴来风,它们都有一定的事实依据和历史依据。之所以说是一种误解,是因为它们只看到了事情的一个方面,而没有看到事情的全部,没有看到哲学所蕴含的全部属性和丰富的可能性。
首先,哲学这种“形而上”的学问只能来自“形而下”的具体科学和经验知识,它只能是对具体的科学知识和人们的生活经验的提炼、概括和总结。历史上还没有出现过一种完全缺乏科学和经验基础的哲学,脱离这些科学和经验,哲学甚至不可能形成自己的语言,哲学家甚至不可能张口说话。最早的哲学本身就是与具体科学知识杂糅、混合在一起的,只是到后来,科学才从哲学之中或者说哲学才从科学中分化出来。最早的哲学家同时也是科学家,比如希腊自然哲学家们同时也是自然科学家。古代的亚里士多德和近代的黑格尔等哲学家,都是百科全书式的学者。即使在哲学与科学高度分化的现当代,一个想在哲学上做出一点成就的人,如果不拥有丰富的自然科学知识或社会科学知识,他就永远不可能突破前人而创造出新的哲学思想,永远只能跟在前辈哲学家后面鹦鹉学舌。这个道理其实比较简单:排除掉多姿多彩、纷繁复杂的具体事物,哪里还存在什么“道”、“理”、“普遍规律”呢?所谓“世界”,所谓“宇宙”,不过就是无数具体事物的总和而已。
第二,迄今为止,哲学固然主要是由专门的哲学家们发展起来的,但人民群众对哲学发展的贡献是绝对不能忽视的,他们的生活智慧,他们对世界与人生的认识与领悟,本身就是哲学的活生生的源头活水,在那些传说、故事、寓言、谚语、箴言、俚俗等等民间文化和民间智慧中,包含着多少哲学思想啊!我本人现在算是一个专业的哲学学者,不过说到对我的哲学思想影响最大的人,不是任何一位哲学家,而是我的母亲,一个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识的农村劳动妇女,她对生活的那种坚韧和执着、自主和自强、豁达和淡定,培养了我基本的世界观和人生态度。此外,说劳动者不能从事哲学研究和创造哲学学说,也是不符合历史事实的。我国春秋时期的大哲学家墨子是一介工匠,佛教哲学家六祖惠能是一介樵夫,明朝时期泰州学派的创始人王艮是一介盐丁,明末清初的哲学家颜元是一介农夫。在西方哲学史上,古罗马哲学家爱比克泰德是一个奴隶,荷兰伟大的哲学家斯宾诺莎一生以磨眼镜片维持生存,德国工人狄慈根通过自学独立地成为一名辩证唯物主义哲学家,美国工人埃里克·霍弗著有影响很大的《狂热分子:码头工人哲学家的沉思录》,获得了职业哲学家的尊敬。可见,哲学并非“有闲阶级”的专利,劳动者并非注定不能从事哲学研究。
第三,说哲学只是统治阶级的工具也是不全面的。不仅出身劳动者的哲学家大都不是统治阶级的辩护士,就是出身于统治阶级的哲学家也不全是,他们往往在很多方面超越了狭隘的阶级偏见和眼界,而表现出对包括劳动者在内的全社会乃至全人类的关怀。我国历史上的庄子、嵇康、郭象、李贽、黄宗羲、顾炎武、戴震、唐甄、龚自珍、谭嗣同等哲学家就非常富有批判意识,尖锐地揭露和抨击了封建专制制度及其意识形态。西方哲学史上的赫拉克利特、普罗塔哥拉、苏格拉底、阿伯拉尔、奥卡姆、洛克、休谟、伏尔泰、卢梭、狄德罗、康德、费希特等哲学家,坚定不懈地追求自由、平等和正义,使西方人文主义传统和批判精神薪火相传,到19世纪40年代,终于产生了两位坚定地站在工人阶级立场上的哲学家,这就是马克思和恩格斯。由他们创立的马克思主义哲学,不论其后世的命运如何,的确算是人类历史上第一种从劳动者出发的哲学,这不仅体现在这种哲学的目标、使命、宗旨、立场上,而且体现在它的体系结构中(“劳动”在其中占有极为关键和核心的地位),哲学因而第一次成为劳动者和工人阶级改造世界、改造社会的思想武器和精神向导。在马克思、恩格斯之后,越来越多的哲学家成为资本主义的批判者和社会主义的追求者,以至可以说,资产阶级的哲学家已经与工人阶级的哲学家处于分庭抗礼的地位了。这一事实足以证明,哲学也完全可以成为工人阶级和劳动人民的宝贵思想财富。
归根究底,哲学本质上是一种生活的智慧,“哲学(Philosophy)”这个词的本义就是“爱智慧”,“哲学家(Philosopher)”这个词的本义就是追求智慧的人。当然,处在社会上层的人们可以表达他们的生活智慧,既然他们也是人,他们也可以说出某些对人类来说具有普遍意义的智慧。但是,处在社会下层和底层的劳动者也是人,他们当然也会有自己的生活智慧,其中也会有对全人类具有普遍意义的生活智慧。
哲学与劳动者的相互需要和相互促进
哲学只有与劳动者和底层民众相结合,才能获得更为深刻的发展动力和更为广阔的发展前景,否则,哲学就只能总体上停留在作为有闲阶级的消遣和统治阶级的工具的水平上,就只能自闭于象牙塔或狭小的圈子里,这对哲学来说是一件不幸的事情,对有良知和正义感的哲学家来说是一种难以忍受的痛苦。著名的存在主义哲学家萨特对此深有感触。他自己承认,作为存在主义思想家,他所表达的是他出身于其中的小资产阶级的哲学和生活智慧,他所提倡的存在主义式的反抗和选择是“前无依托、后无辩护”的,是绝望的和没有前途的——“他人就是地狱!”“人是一堆无用的激情!”自从他接触马克思主义和工人运动后,他感受到一种新的希望,觉得自己可以投身到一种比自己的个人反抗更有力量的社会改造运动之中,从而寻找到一种新的生活意义。正是这样一种转变,使他获得一种新的思考动力和创作激情。在他的哲学生涯的后期,他写出了《辩证理性批判》这一巨著,力图把存在主义和马克思主义结合起来,从而使自己的哲学发展到一个超出了其早期代表作《存在与虚无》的新的高度。
另一方面,也许更为重要的是,劳动者需要哲学的帮助,需要培养哲学思考能力,需要提高自己的哲学修养,需要属于自己的生活智慧。
哲学的最重要的功能不是推理和辩护而是反思和批判,不是解释世界而是改造世界。这正符合劳动者的需要。即使是在当今时代和当代社会,人类发展过程中的代价和负面后果,绝大多数是由劳动者来承担的,而这种情况是需要改变的。劳动者要在提升自己的社会地位的同时推进人类的自由、平等和正义,需要积极地行动,而积极的行动需要理论的指导。哲学可以帮助劳动者认清社会历史的发展规律,认清自己在世界和社会中所处的真实地位及其原因,找到自己前进的方向、正确的道路和有效的方法。在现代的“宪政、民主和法治”社会,在各阶级和阶层按照宪法和法律进行公平博弈的“公民社会”,如果劳动者缺乏明确的历史意识、社会意识、阶级意识和自我意识,在与其他阶级和阶层的社会政治博弈过程中,就会因为缺乏足够的“理念”、“理论”、“理由”,因为缺乏辩论能力和谈判能力而明显处于下风,从而加剧本来就已经存在的弱势地位。如果是因为轻视和拒斥哲学等理论资源和文化资源而导致这样的结果,那么公正地说,这个责任应该由劳动者自己来承担。
即使是在日常的个人生活中,提高哲学思考能力和哲学修养,对劳动者来说也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人和自然的问题、生和死的问题、人生的价值和意义问题、自由和必然的问题、平等和个性的问题、社会和个人的问题……所有这些千百年来哲学讨论和关注的似乎很抽象的问题,无一不是每个人在自己的生活中都会碰到的极为实际的问题,它们“剪不断、理还乱”地纠缠着我们,不管我们身处社会高层还是社会底层。有人说,对于劳动者来说,最重要的是就业问题、收入问题、社会保障问题……哪有心思去关心你所说的那些“资产阶级的”和“小资产阶级的”的问题?应该说,这是一种错误的观点,这不仅是因为我们劳动者是人(而不是“劳动机器”和“工作动物”),人所具有的我们无不具有,更为重要的是,正因为我们回避这些问题而把全部心思集中于“面包和黄油”问题,才使得我们目光短浅、眼界狭窄、思维僵化、智力萎缩,从而抓不住历史提供给我们的机遇,任凭自己在历史大潮中随波逐流,而不能主动地把握自己的命运。
问题的关键在于,人作为人活着,在文化、语言和历史中活着,不可避免地要以某些抽象观念或理念为指导,区别不在于有人有理念有人没理念,而在于有人经过反思自觉地选择乃至创造适合于自己的理念,有人却只能被动地接受前人和环境“渗透”和“灌输”给他的理念。从来不知道哲学为何物的中国传统农民也有自己的“哲学”,那就是“天”、“命”的哲学,算命先生就是他们的“哲学家”;算命先生是盲目的,却能给视力很好的农民指出一条他们自己看不到的出路!现代的劳动者如果不能寻找属于自己的哲学,也只能不自觉地接受别人有意无意地强加于我们的哲学,从而沦为马克思、恩格斯所说的像早期无产者一样的“听天由命的可怜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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