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太光 | 评论家先生:前方“围城”!——也谈“浅浅体”“屎尿体”诗歌事件
评论家先生:前方“围城”!
——也谈“浅浅体”“屎尿体”诗歌事件
鲁太光
原编者按:
文艺批评是文艺创作的一面镜子,一剂良药,是引导创作、多出精品、提高审美、引领风尚的重要力量。遗憾的是,一个时期以来,我们的文艺批评与文艺创作一起陷入困顿,既缺乏有宽阔阐释空间的优秀文艺作品,也缺少好处说好坏处说坏的文艺批评。因而,如何激活批评活力,进而激发创作活力,成为社会关切的问题。
2021年《文学自由谈》第1期发表了唐小林批评贾浅浅诗歌及其背后纠葛的文章《贾浅浅爆红,突显诗坛乱象》,一方面引发网民赞同,形成舆论热点,一方面又引起部分专家不满,反批评陆续出场。那么,唐小林的文章到底是无据酷评还是据实而论?网民与专家的分裂有何深意?为何缺乏心平气和的批评文字?怎样才能形成这样的批评风气?……对这些问题的回答,有利于我们思考批评的本质,建设健康的批评。为此,本期推出我系教师、中国艺术研究院副研究员、文学评论家鲁太光的文章。希望他的思考,能给我们提供一些有益的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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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石激起千层浪!2021年1月28日,《文学自由谈》微信公号推出评论家唐小林的文章《贾浅浅爆红,突显诗坛乱象》(发表于该刊2021年第1期)。该文在批评贾浅浅的诗歌是“回车键分行写作”的“浅浅体”,以及“以‘性’为噱头赚取眼球”后,进而批评文学期刊、出版社、评论家“为这位文坛新秀人工施肥、揠苗助长”,以及“文二代”利用父辈资源收割名利、占据C位的文坛乃至社会乱象。
该文发表后迅速成为爆款,不到一周时间,阅读量突破10万+。这在文学极其边缘,一篇好小说、好诗歌也不见得有几千人阅读的当下,十分罕见。而且,唐小林批评贾浅浅诗歌的用语“浅浅体”,以及读者根据该文内容引申出来的“屎尿体”也成为网络热词,一些网友还纷纷模仿,写起“浅浅体”“屎尿体”来,网络上狂欢不已。
笔者浏览了一下,大多数网友基本赞同唐小林的观点,虽然表达中难免有情绪化倾向,偶有过火之处。但有时,情绪就是“事实”,值得认真对待。可以说,这是民众对文坛乱象不满的一次集中爆发。
在一片狂欢中,也有一些评论家、作家、诗人、编辑——不是唐小林批评的那几位——写了或长或短的文章讨论这件事。但与网友不同,这些“专家”对唐小林多持批评态度,认为他断章取义,哗众取宠,进而对贾浅浅和她的父亲贾平凹持支持态度,或者说同情态度。
我原以为这些“专家”的言论会指出唐小林文章的硬伤,澄清唐小林文章给贾浅浅、贾平凹父女及他在文中点名批评的评论家、诗人带来的“不良影响”,甚至给网络上的狂欢降降温,让一切回归平静。
然而细细看了这些反批评文章后,我却极其失望,觉得不无洗地之嫌。而且,读着读着,竟忍不住同情起贾浅浅和贾平凹父女来,担心这些文章和访谈不仅不能帮贾浅浅、贾平凹父女洗刷干净,甚至有可能越洗越黑,一不小心给他们洗出更大的瓜来。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这些“反批评”文章在用心、态度、知识等方面都问题多多,令人反感,与其说他们是为贾浅浅、贾平凹父女洗刷,不如说是帮倒忙。
我个人认为,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对唐小林文章中指出的问题,贾平凹、贾浅浅父女,尤其是贾浅浅——毕竟还年轻,未来的路还长——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卧薪尝胆,从头再来,不再听信什么评论家们的花言巧语、甜言蜜语,说不定风雨过后,还能迎来彩虹。我还想建议那些想批评唐小林,为贾浅浅、贾平凹父女“鸣不平”的各路“专家”,最好偃旗息鼓,不要再为已经沸腾的舆论添柴加火,给贾浅浅、贾平凹等人带来更大的压力和伤害。或者,如果你们觉得自己一定要“辩”的话,那么请敬业点也专业点,不要辩护不成,反而成了高级黑,就像目前这些“辩护者”做的那样。
有人可能觉得我言过其实,有所怀疑。若果如此,请听我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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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贾浅浅辩护的文章,最冠冕堂皇的理由是诗歌可以写屎尿。为了论证自己的观点,他们从中国和外国,各找来了一个“大靠山”:中国是庄子,国外是波德莱尔。庄子之所以能给他们做“靠山”,是因为他说过一句名言——道在屎溺中。波德莱尔之所以能给他们做“靠山”,是因为他写过《恶之花》,写过妓女、流浪汉、腐尸,也就是说,在他们看来,写过“屎尿体”。[1]这两位可都是“大人物”,一位是中国古代大哲,一位是西方现代派大诗人。前者说连道都在屎尿中,诗怎么就不能在屎尿中呢?或者屎尿中怎么就不能有诗呢?后者干脆就写过“屎尿体”,既然这样,那他波德莱尔写得,而且还得了大名,贾浅浅怎么就写不得了?写了怎么就“表扬”不得了?写了“表扬”了,你唐小林怎么竟然还这么没见识没眼光,敢来批评呢?
这就是他们的逻辑。他们觉得自己的逻辑严丝合缝,无懈可击,所以往往在文章结尾“客气”一下,大意是说,贾浅浅当然既不是庄子,也不是波德莱尔,没这两个“大靠山”厉害,但道理却是一样的。
不过,说老实话,读着这样的文章,我的感觉竟然是有点儿囧。我觉得,把庄子和波德莱尔“请出来”给贾浅浅辩护的人,要么没读过庄子和波德莱尔,要么没读懂,因为,如果认真读且读懂了的话,是不会把这两位“大神”请来给贾浅浅站台的,因为这两位“大神”不仅不能证明贾浅浅诗歌的合理性,而且甚至相反,会否定其合理性。
我们先说庄子。庄子确确实实说过道在屎尿中,可援引这句话的人,好像忘了这话的语境。这句话,《庄子·知北游》是这么说的:
东郭子问于庄子曰:“所谓道,恶乎在?”庄子曰:“无所不在。”东郭子曰:“期而后可。”庄子曰:“在蝼蚁。”曰:“何其下邪?”曰:“在稊稗。”曰:“何其愈下邪?”曰:“在瓦甓。”曰:“何其愈甚邪?”曰:“在屎溺。”东郭子不应。[2]
知道了语境,就能更好地理解庄子的意思了。庄子之所以说这句话,是因为东郭子去问他道在哪里,庄子说“无所不在”。东郭子一定要他说个出处,他就说在“蝼蚁”,东郭子嫌庄子的回答太卑下,他就说在“稊稗”,东郭子嫌他越说越不靠谱,继续追问,问来问去,他就说在“屎溺”,彻底把东郭子的嘴给堵住了。可见,庄子并不认为道只在屎尿中,而是在宇宙万物中。再往下读读,我们还会知道,庄子是因为东郭子太愚钝,思考问题的方法不对,才剑走偏锋,以屎尿为例刺激、启发他的。知道这个背景,就会发现,道“在屎溺”这句话对于贾浅浅“屎尿体”合理性的论证意义就极其有限了。当然,有人肯定会反驳说贾浅浅也没有光写“屎尿体”呀。这我当然知道,贾浅浅的诗,我还是认真看过一些的。但是,如果我们再放大一些语境来理解,这个反驳就会彻底站不住脚。庄子是什么样的人呀?是一个神一样的人,是勘破世间万物的人,是一个齐物论者,是一个视名利如同屎尿的人。这样一个人,即使真写了“屎尿体”——看他的文章,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其洒脱逍遥,千古一人,他无论如何是不会写也写不出这样的东西的,我们就是假设一下,说明道理罢了——恐怕也不会到处发表、出版,请人写评论,召开研讨会,说自己写的不是“屎尿体”,而是“黄金体”“珠玉体”,而后再用这样的“屎尿体”为自己换取物质利益或名声——在庄子眼中,这才是真屎尿!说一千道一万,贾浅浅的诗歌趣味跟庄子根本就不是一个路数,甚至截然相反,前者功利,后者虚静,用庄子来给贾浅浅站台,请错神了。
至于波德莱尔,那更是找错了对象。他们以为波德莱尔写过《恶之花》,写过腐尸,写过妓女,写过醉鬼,写过流浪汉,他自己也放浪形骸,特立独行,就一定能印证贾浅浅“屎尿体”的合理性。这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即他们光知道波德莱尔写过《恶之花》,却不知道他为什么写《恶之花》。稍微有点常识的人都知道,波德莱尔不仅是名诗人,而且还是大评论家,他有不少关于文学艺术的真知灼见,这些真知灼见能帮助我们理解他的诗歌。许多人其实只知道波德莱尔写了《恶之花》,其实并没有认真读过他几首诗,于是才会见名忘实,误以为波德莱尔沉迷于“恶”,又把“恶”跟“脏”等同起来,以为他写的是“脏诗”,即“屎尿体”。其实,波德莱尔之所以写“恶”,是为了发掘“美”,他曾说过,自己最高贵的事业是化腐朽为神奇,是“你给我污泥,我把它变成黄金”。他还说过:“丑恶经过艺术的表现而化为美,带有韵律和节奏的痛苦使精神充满了一种平静的快乐,这是艺术最奇妙的特权之一。”[3]其实,只要看到这几句话,理解其意思,我们就会知道贾浅浅的诗歌趣味离波德莱尔有多么遥远。
不过肯定还会有人反驳我,说贾浅浅写“屎尿体”也是为了发掘“美”,至少是为了写她作为一个母亲的幸福感,或者我们干脆就叫“母爱美”。这又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波德莱尔之所以写《恶之花》,之所以要从“恶”——绝对不是“脏”,这一点一定要区分清楚——中发掘“美”,是有其深意的。波德莱尔曾说“自己发现了美的定义”,说“那是某种热烈的、忧郁的东西,其中有些茫然、可供猜测的东西。”他还列举了十一种造成美的精神,他认为,“最完美的雄伟美是撒旦——弥尔顿的撒旦。”[4]这句话可以帮助我们很好地理解波德莱尔的诗歌精神。我们都知道,弥尔顿笔下的撒旦是一个叛逆之神,因为反抗上帝的权威被打入地狱,但他依然不屈服,继续寻机复仇,来到伊甸园,化作蛇,引诱亚当、夏娃吃了智慧树上的禁果。了解这个背景,就可以知道为什么波德莱尔被称为“恶魔诗人”。因为他是当时法国文艺界乃至法国社会的“撒旦”,是一位叛逆诗人,一位忧郁诗人。他的叛逆对象是1848年法国大革命后越来越庸俗的资本主义社会,特别是这个社会中平庸的市侩阶层及其美学,他要让“恶”绽放惊世骇俗的罂粟之花,刺痛他们的眼睛,瓦解他们的精神。
读了贾浅浅的诗歌,就知道她的诗歌趣味离波德莱尔有多远。我通读了她的《第一百个夜晚》。客观地说,还是有一些说得过去的诗。但这些诗,不过是一个现代社会“小确幸”的自我展示——她展示自己的爱情、友情、亲情,甚至展示自己的性爱及其欢愉。说句实在话,由于大多数诗作分寸掌握得还可以,因而并不让人反感,有的还有些小清新。但我们必须指出,支撑这种诗歌的内在情感是一种现代市民的自我满足感。在现实中,这种自我满足感值得尊重也应该尊重,但这种自我们满足感如何获得诗意,即如何“诗化”,却是一个大问题。因为,就美学而言,这种自我满足的底色是平庸,而平庸再往前走一步就是庸俗,甚至低俗。我们可以说,“浅浅体”尚可理解,因为它最大的问题不过是平庸,而“屎尿体”则不可理解,因为它庸俗。说到这里,我们应该已经明白,波德莱尔诗歌“反叛”的正是一切像贾浅浅这样的诗作中平庸的小市民美学。所以,那些以波德莱尔的诗作为由头为贾浅浅站台的人,与其说是为她辩护,不如说是打她脸。值得指出的是,如果其他人以这样的例子为贾浅浅解释还可以理解的话,那么臧棣这么做却不可理解,他可是著名的大诗人,又是北京大学中文系的教师,他怎么可能这么无知呢?但残酷的是,白纸黑字,他的原话就是这样。我想,一向对自己诗里的哲学和诗歌深度绝对自信、自诩自己“在诗歌批评上是有天赋的”臧棣,这次之所以表现得这么不专业,要么是因为太急于为贾浅浅辩护而忘记了理性,要么是因为他想起了唐小林批评自己的文章《“臧棣神话”养成术》,急于借题发挥,予以痛击,因而口不择言,犯了反批评的大忌。我还想补充一句或许并非多余的话:波德莱尔既为现代诗歌带来了革命性的变化,也为现代诗歌发展带来了无法忽视的隐患,他本人的诗歌理念也充满矛盾,他的诗歌实践和诗歌理念更是充满了冲突,也就是说,波德莱尔本身就是一个值得研究的现代诗歌现象,可在这次事件中,以臧棣为代表的诗人、评论家却无原则地拜倒在波德莱尔脚下,其诗歌趣味、智商令人忧虑,再考虑到臧棣原是知识分子写作的代表,曾与民间写作派在诗歌趣味上争论得不亦乐乎,这次却臣服于波德莱尔,甚至力挺“屎尿体”,不由得令人哑然黯然,觉得充满了讽刺意味。
关于这个问题,我还有一点反思:那些早就读过贾浅浅诗作的评论家,特别是与她熟识的评论家,如果负责任的话,应该告诉她平庸与庸俗的分野,让她停在“浅浅体”之前,甚至后退一些,保持自己的“小确幸”本色,这样虽然不会有大出息,但至少不会引来大厌恶。遗憾的是,他们没有这样做。这才让“浅浅体”生出了“屎尿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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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贾浅浅辩护的另一个理由是唐小林的出发点有问题,即他柿子专捡软的捏,有意识地挑选贾浅浅这个“弱女子”和以贾平凹为代表的“无权无势”的文人来“批评”,而不敢批评社会上存在的更严重的问题,或者“后台”更大的丑陋现象,也就是说,表面上看,唐小林正义凛然,无比勇敢,但骨子里、内心里,却是个懦夫、小人。[5]他们以为,这个观点一提出来,就戳破了唐小林的勇士假面,暴露出其小人用心,而自己也相应地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永远立于不败之地了,因而,就可以无所顾忌地向唐小林“挑战”乃至挑衅了。比如,李天行不是就先为贾平凹父女辩护,说他们不过是被成功冲昏了头脑,犯了所有普通人都会犯的错误,他们“甚至是受害者”,是可以原谅的,而后就话锋一转,质问唐小林们道:“我们该批评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第一,我们敢吗?第二,有用吗?显然,我们不敢,也没有用。”“理直气壮”地自问自答后,李天行又以诗歌发表、评价环境糟糕为由头为贾平凹父女再辩护一番——他也不想想这个环境为什么会变坏,贾平凹父女的做法是否就是糟蹋诗歌发表、评价环境,就气冲斗牛地质问唐小林们:“有太多需要你们维护正义的地方了。问题是,你敢吗?”质问完了,还怕气势不够,又连问了四个“你敢吗?”[6]
这种说法,看似有理,实则不是无知,就是居心叵测。作为一位文学评论家,唐小林专业人干专业事,批评了一下贾浅浅的诗歌,批评了一下她的父亲兼后台贾平凹,批评了一下给贾浅浅抬轿子的人,就招来你们这么大的怨气,他再以己之短攻人之长,去批评其他领域的问题,批评“后台”更大的人,那你们还不用唾沫星子把他淹死?或者干脆就把他送到精神病院去?不要以为我这么说是危言耸听,北京大学中文系教师、著名知识分子诗人臧棣在接受《新京报》采访时,不就下判断说“这不单纯是一个诗歌批评的问题,也不单纯是一个文化批判的问题。基本上,是一种基于人性黑暗的发泄。”好像批评唐小林“人性黑暗”还不够厉害,不解恨,或问题揭示得还不够彻底,臧棣接着批评道:“我的基本看法,这是一种精神疾病现象。社会的不完满,会令人心理变态。”他还以一个诗歌内行的口吻居高临下地批评唐小林“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诗歌外行。基本的审美感受力都没有”,但却“表扬”唐小林有一个“长处”,“就是对美好的东西有一种发自肺腑的变态的嫉恨”,并“建议”唐小林“按时吃药”。[7]又是“精神疾病”,又是“心理变态”,又是“按时吃药”,我们很难想象这是一位诗人,一位知识分子诗人,一位北京大学中文系教师对一位文学评论家下的断语。按照李天行的逻辑,唐小林再去批评非文学领域的问题,那臧棣们还不干脆就把他送精神病院去“按时吃药”了!看了臧棣的文字,我说李天行的文章居心不良,应该没什么问题吧?而且,臧棣的访谈文字中充满了特权意识,好像诗歌就是他们少数几个文化精英的专利似的,别人——不要说普通大众,就是像唐小林这样“草根”出身的文学评论者(臧棣的用语)也无权置喙,想想先是令人胆寒,后又令人庆幸——多亏他没掌握更多的权力、资源。
唐小林的文章之所以火力全开,毫不留情,一个极其重要的原因,就是因为某些所谓的诗人,所谓的大学教师,所谓的文化精英,表面上温文尔雅,一副高等人士的样子,可实际上,内里却相当粗鄙,正是这种粗鄙,害了我们的文学艺术。广大网民之所以津津有味地吃“浅浅体”的瓜,甚至群情汹涌,群起而攻之,也正是因为对所谓的文化精英表里不一、精神粗鄙不满。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倒可以说贾平凹父女既是为害者,也是受害者。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唐小林主要的批评对象不是贾平凹父女,而是以他们为代表的所谓文化精英的粗鄙气息。臧棣的话再次印证了唐小林的批评是多么的中肯、到位。
这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实际上,像李天行等人的观点之所以值得讨论,是因为这里边有一个极大的认识误区,即认为文艺领域没有权力关系,没有利益关系,甚至认为文艺家是弱势群体。不过,我很怀疑,持这种观点的人要么是真愚蠢,要么就是掩耳盗铃。因为,文艺领域的权力关系,文艺领域的利益关系,某些文坛大佬的强势乃至霸道——他们不是弱势群体,那些名不见经传、没人关心的基层作者才是真正的弱势群体,从这个意义上看,唐小林批评贾平凹父女,是为文坛真正的弱势群体仗义执言。我看到一些基层作者在朋友圈中为贾浅浅、贾平凹鸣不平,对唐小林冷嘲热讽,不仅格外悲凉:你们可真够有意思的,不仅表错了情,而且哭错了坟——早已屡见不鲜。如果文艺领域没有权力关系,如果文艺领域没有利益关系,那么为什么每每什么作协、书协、美协这些所谓的“清水衙门”换届时,总有人斗得乌眼鸡似的?如果文艺领域没有权力关系,如果文艺领域没有利益关系,那么为什么有些所谓“清水衙门”里的人会锒铛入狱、悔不当初?如果文艺领域没有权力关系,如果文艺领域没有利益关系,为什么2020年中央第六巡视组在向中国作协反馈巡视情况时,会批评中国作协“个别领域廉洁风险比较突出,形式主义、官僚主义问题仍然存在”?[8]如果文艺领域没有权力关系,如果文艺领域没有利益关系,为什么2017年中央第六巡视组在向中国作协反馈专项巡视情况时,会批评中国作协“重点领域存在廉洁风险,有的领导干部存在谋私现象”[9],网上流传的版本则说巡视组反馈情况时的批评更具体:中国作协“在文学评奖中有权色交易、钱色交易”等问题。我引用这样的例子,并不是说贾平凹父女一定存在类似的问题[10],而是为了证明,文艺领域并非没有权力,文艺领域并非没有利益,那些不加区分就认为作家、艺术家是弱势群体的看法,要么是自欺,要么是欺人。
持这种观点的人,还有一个认识误区,即在他们看来,好像只有其他领域才有问题,只有其他领域的问题才值得批评,而文艺领域没有问题,即使有了问题,也不值得批评。这又是一种肤浅之见,也是文艺界老问题的无意识暴露。这些年,文艺领域有一个奇怪的现象,一谈起其他领域的问题,谈起其他人的问题,那可真是义正辞严,夸夸其谈,可一涉及到文艺领域,一谈到自己身边的事,就三缄其口,甚至封人之口。其实,我们不宜妄自菲薄,说文艺领域比其他领域都黑暗、腐败、堕落,但我们也不宜妄自尊大,说文艺领域清清白白、干干净净吧。在我看来,文艺领域的问题不比其他领域多,但也不比其他领域少。而且更重要的是,各个领域的问题是互相联系着的,作为文艺从业者,我们研究、批评文艺领域的问题,既是为了直接解决自身的问题,也是为了间接解决其他领域的问题,何来只批评文艺,不敢批评其他之说?如果非要无知者无畏,去批评其他领域的问题,我的意见是,我们也要先做好自我批评,把自己那一亩三分地打扫得干干净净,然后再去批评其他领域,不做“自评”,光想“评他”,我觉得这种想法不磊落。而且,我们如果有气魄,还要打开门,欢迎其他领域的人——包括网民,来我们这里指指点点,看看评评,只有这样,才能在整个社会形成“互相评比”的良好风气。但遗憾的是,在这次的“浅浅体”诗歌事件中,我不仅没有看到文艺界人士的开放心态,反而看到了极其保守的一面,甚至盛气凌人、指鹿为马的一面。
关于这个问题,还有至关重要的一层意义。那就是,我们这些从事文艺工作的人,在看到这个社会上存在着经济腐败、权力滥用的同时,是否也应该看到这个社会上还存在着语言腐败、文字滥用的问题?我们自然不能说语言腐败、文字滥用对社会造成的危害一定比经济腐败、权力滥用要大,但我们是不是也应该认识到,语言腐败、文字滥用对人民群众付出巨大努力、孜孜矻矻追求的美好生活也会产生不良影响?我们是否更应该认识到,语言腐败、文字滥用往往会为经济腐败、权力滥用铺平词语的道路、心理的道路,使经济腐败、权力滥用者在没有被发现、抓到之前不仅不以为耻,反而大玩话术,跟我们一样语言腐败、文字滥用?认识到这些,我们还觉得自己是无辜的吗?说老实话,一个没有良好语言环境的社会,肯定说不上是一个理想社会。我们目前就处于这种状态。我们这些所谓文化人,难辞其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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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贾浅浅辩护的第三个理由,是唐小林以偏概全,只拿贾浅浅比较差的几首诗,就否定了她的整体创作成就,这很不公允,也很不公平,非评论家所为,更非君子所为。这是最流行的一种观点,也是最引人认同的一种观点。[11]但实际上,在笔者看来,这种观点极为错谬。而之所以得出这种极为错谬的观点,是因为这些“辩护人”极不“敬业”,既没有像唐小林一样“通读贾浅浅的全部诗集”[12],也没有认真读唐小林的这篇文章——尽管他们反感、嫉恨这篇文章,想批驳它。
许多为贾浅浅辩护的人,喜欢用一个办法,就是找出贾浅浅的几首他们认为不错的诗作,然后就“告诉”我们:你们看,贾浅浅还是写过不错的诗歌的——只是这次他们也吸取了教训,没有像张清华、欧阳江河、西川等人“夸”得那么饱满,那么花样百出,摇曳多姿,你们(尤其是你唐小林)怎么能以偏概全、一律否定呢?!我浏览了一下这类文章,绝大多数作者都说自己只是读了贾浅浅的一些诗,而且我断言,这些人即使读了贾浅浅的诗,也没有对其进行严肃分析。那么我的问题是:既然你们没有通读贾浅浅的诗作,怎么就贸然反驳唐小林,说人家以偏概全呢?以偏概全的恰恰是你们呀!人家唐小林可是通读了贾浅浅的诗作,而且我还可以断言,唐小林不仅通读了贾浅浅的诗作,而且进行了严肃的分析。实际上,细读唐小林的文章我们就会发现,他批评的不仅仅是贾浅浅的“屎尿体”,而是对其诗歌、诗歌趣味进行了整体分析,直言:“贾浅浅的诗最多只能称为‘玩票’,根本就没有进入诗歌的殿堂;其文学天赋和对诗歌的感受能力,都与中国诗坛‘黄埔军校’这样的殊荣极不相称。”[13]而且他还指出了贾浅浅诗歌的问题是直白——唐小林的说法是“白开水”,无聊——唐小林的说法是“把无聊当有趣”。[14]这样的言辞或许过于泼辣、犀利,但整体而言,其判断没有任何问题。我在上文已经说过,贾浅浅诗歌的内核是现代生活“小确幸”的自我展示,其底色是事业成功的小市民的幸福感,我还说过,这种幸福感在日常生活中值得尊敬且应该尊敬,但作为诗歌题材应有所小心,因为很容易陷入美学上的平庸乃至庸俗,事实上,虽然唐小林的文章没有直接指出贾浅浅诗歌趣味的风险,但他“浅浅体”和“屎尿体”的概括,则明白无误地提炼出了贾浅浅的诗歌趣味,并画出了其运行轨迹。这个判断,比那些动辄引经据典、自以为高人一等的诗人、评论家——比如臧棣——要高明得多。平庸在美学上不是错误,但再往前走一步,变成庸俗,就是错误了,而从庸俗再往前走一步、两步,变成低俗,那就错上加错、大错特错了——遗憾的是,我们这些年的文艺批评,有不少是“鼓励”人往庸俗、低俗之路上走的。因此,我想再强调一遍,如果我们的评论家能够实事求是,在为贾浅浅点赞鼓励的同时,指出她诗歌趣味中隐含的风险,进而帮助她找找克服这种风险的方法,那贾浅浅或许会写出真正优秀的诗歌来,至少不会写出“屎尿体”来。我猜测,如果这样的话,唐小林应该不会对她进行这么无情的批评,甚至贾浅浅都不会引起他的注意。从这个角度来说,贾浅浅真不该恨唐小林,或不该只恨唐小林,而是去恨那些将她“捧杀”的评论家——他们是“高级黑”。
更重要的是,我在上文也提到过,与其说唐小林是批评贾浅浅,不如说他是借此批评文坛庸俗吹捧的不良风气,是批评作家不将主要精力放在写作上而是放在“活动”上,以“活动”博取眼球、捞取利益的不良风气。可偏偏对这个问题,那么多辩护文章、访谈,却一个人也没有回答。因此,我想再借唐小林的文章画画重点,提醒一下那些批评唐小林文章的人,这些问题才真正值得回答。比如,唐小林批评张清华过度表扬贾浅浅,并引用了张清华在给贾浅浅的《第一百个夜晚》写的序中的一段话,其中有这么一句:“有的人可能写了一辈子,也未曾像她这样天然地靠近诗歌本身。在通向缪斯花园的隐秘小径上,她似乎有一张偷来的通行证或寻宝图,闪展腾挪了几下,便将众多的探路者甩在了身后。……在我观之,浅浅无疑也是一个泛灵论者,至少她的时空观是一个混沌、混元之物,她笔下的事物因之有了超越时空阻隔的穿越性,以及一种神奇的‘齐一’意味。因为只有具备如此思维资质的人,才会写下这样的诗句……我惊讶她在这样的年纪,就几乎顿悟出了生命的至理,人生的三昧。”我想问一下:贾浅浅真的像张清华说的那样,“通灵”了吗,以至于出手不凡,超越许多写了一辈子的人,“天然地靠近诗歌本身”?再比如,唐小林在文章中引用了西川在贾浅浅新书发布会上的一段话,说贾浅浅“对于世界的触及开始变得非常的丰富,一个人本来两只手10个手指头,你读她的诗感觉她可能有20只手,你会感觉你正在跟世界发生关系。”我想问一下:贾浅浅真的那么厉害,有“有20只手”吗?如果整理一下评论家们对贾浅浅的诗歌评论——比如,西北大学文学院教授陈晓辉就引用孔子和约翰·斯图尔特·米尔的话,评价贾浅浅为“生而知之”的诗人、“天成的”诗人[15],我想,我的问题清单会很长很长。我想提醒反驳唐小林的人,不正面回答这些问题,你们永远驳不倒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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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反感唐小林的文风,认为太泼辣,甚至有“越界”进行人身攻击之嫌,但我想问的是,即使唐小林的文风确实有问题,那么问题是怎么来的?或者说,现在心平气和讲道理的批评文章怎么越来越少?原因非常简单,文艺界吹捧成风已非只一日,且个别文坛大佬把持文坛,容不得不同意见,尤其是容不得对自己“朋友圈”里哥们、小弟、姐们、妹们的批评,一旦有这种情况,不是设法排挤,就是无情打击。在这种情况下,心平气和讲道理的文章根本就没有用,根本就没人听,根本就出力不讨好。不用说文艺领域一些评论家呼吁实事求是的批评不管用,就是中央领导倡导,又有什么大的作用呢?除了开大大小小的会议“传达”“落实”,除了在大大小小的会议上“表态”“表功”,甚至以此为由头跟国家要金钱要机构要地位,在具体的文艺实践中又有多少实质性的改变呢?又有多少真正实事求是的评论呢?难怪一次某协会开一个推动文艺评论工作的大会,看到某领导在主席台上义正辞严、侃侃而谈,看到诸多“大评论家”表情严肃、痛心疾首,“找毛病”“出主意”,一个“绕口令”在朋友圈悄然流传:“从事文艺批评的是这一群人,指出文艺批评有问题的也是这一群人,将来宣布文艺批评变好了的还是这一群人,虽然逻辑有点乱,但无论如何还得靠这一群人。”想一想,这个“绕口令”是多么的讽刺呀。正因为到处都是“这一群人”,所以要想真正消除唐小林式的批评,首先得消除“这一群人”无原则地“表扬”、谀评的恶劣风气。
说句良心话,我们的一些作家、诗人、评论家“互捧”无极限,再不改改,不仅会继续伤害文学的整体利益,而且还会伤害自己,使自己虽然从事了一辈子文学工作,没有写出什么像样的作品或文章,但一不小心,却有可能变成诸如《围城》《儒林外史》之类的讽刺文学中的“典型人物”。以反面的方式“舍身求法”,这代价终究太大。
不要以为我危言耸听,我觉得我们离这一步已经不远,或者我们的一些诗人、作家、评论家正在联合“导演”一部这样的讽刺活报剧。我可以举一个现实版的儒林故事,以为佐证。导演这出“情景喜剧”的人物,跟这次贾浅浅诗歌事件牵涉到的人物,颇有几个是重合的。故事大致是这样的,我国某著名高校的著名中文系,不知从什么地方找来一笔钱,就搞了一个文学奖,这个文学奖的首届大奖颁给了某著名作家。在颁奖典礼上,一众评论家,特别是这所著名大学著名中文系的著名教授——自然也是著名评论家,对这位著名作家进行了花式吹捧,可他们嫌这还不过瘾,到了酒店后,在酒桌上,又花式吹捧起来。好像觉得光自己吹捧,这位著名作家觉得不过瘾,这些著名评论家,特别是某著名大学著名中文系的著名教授,竟拿酒店服务员寻开心,问这位小姑娘认识不认识这位著名作家——他们以为自己认识别人就得认识,自己吹捧了别人就得吹捧,自己阿谀了别人也一定得阿谀。可劳动人民太朴实了,这位小姑娘竟实话实说——她也没办法撒谎,告诉这些著名评论家自己不认识这位著名作家。这让这些著名评论家下不来台,于是半荤半素,一再让这位小姑娘“猜”这位著名作家是什么人,而且“诱导”她说,如果猜对了,你和你们酒店可就发大财了。这位小姑娘实在猜不出来,也是被逼得有些着急,再次发扬劳动人民的朴实本色,回答这些评论家说:我知道了,他是财政局长!
好笑吧?这不是“虚构”,而是“非虚构”。不过不要紧,如果大家觉得还不过瘾的话,我再给大家举个“虚构”的例子。不是已经有某评论家,也是某刊物的编辑——她自然也跟上文“非虚构”中的几个主要人物交情不浅,因为作风跋扈,文风夸张,已经被人写进小说,被知情读者在纪实与虚构间对读,成了一个颇“典型”的人物吗?
这不是危言耸听了吧?想到这里,我是真为我们的某些作家、诗人,特别是评论家们担心了,故不怕交浅言深,善意地提醒一句——
尊敬的评论家先生:前方“围城”!入城有风险,抬脚需谨慎!
2021年2月5日初稿
2021年2月6日改定
注释:
[1] 我最早看到的是胡少卿的《我看贾浅浅诗歌》,载微信号“胡少卿文学课”,然后是刘晓蕾的《如何体面地批评贾浅浅的诗》,载微信号“刘晓蕾的红楼梦”。这种观点好像很有说服力,于是一些人纷纷效仿。如《诗刊》编辑彭敏的《贾平凹的女儿被骂上热搜:是谁不讲武德》就引用了鲁迅的几首打油诗,以及中国唯一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莫言的《饺子歌》为贾浅浅站台。看了彭敏的文章,我一方面为鲁迅鼓掌——他是写得真好,跟“浅浅体”没一分钱关系,彭敏是为援引而援引,看来为贾浅浅洗地并不容易,连这位号称“背诗机器”的《诗刊》编辑也找不到什么好例子,只好硬把鲁迅拉来;一方面为莫言担心,担心彭敏会把莫言牵扯进这场舆论狂欢中——他没做什么呀!载微信号“彭敏先森”。最让我吃惊的是北京大学中文系教师、诗人、知识分子写作的代表者臧棣也用了这个例子。参见《贾浅浅诗歌引发争议:这场舆论风暴是不吐不快还是恶毒的发泄》,载微信号“新京报书评周刊”。我朋友圈里还有一些朋友持此观点。
[2] 文章是从网上搜来的,几分钟即可读完,可那些为贾浅浅辩护的人,很不敬业,连必要的功课也不做。
[3] 波德莱尔:《论泰奥菲尔·戈蒂耶》,《波德莱尔美学论文选》,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78页。
[4]《波德莱尔美学论文选》“译本序”,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13页。
[5] 持这种观点的文章,我看到两篇。一篇是赵瑜的《关于贾浅浅的诗:与一个友人对话说》,载微信号“作家赵瑜 看完烧毁”,一篇是李天行的《请放过她——贾浅浅现象的一点反思》,载微信号“洪亮直言”。张丰的《贾平凹女儿的诗不是不能批,但别因身份而预设立场》一文也暗含此意,载微信号“ 笔砚春秋”。
[6] 李天行:《请放过她——贾浅浅现象的一点反思》,载微信号“洪亮直言”。
[7]《贾浅浅诗歌引发争议:这场舆论风暴是不吐不快还是恶毒发泄?》,载微信号“新京报书评周刊”。
[8]《中央第六巡视组向中国作家协会党组反馈巡视情况》,中国作家网2020年1月10日。
[9]《中央第六巡视组向中国作家协会党组反馈专项巡视情况》,人民网2017年02月21日。
[10]《作协权色交易、钱色交易令人伤悲》,https://www.jianshu.com/p/c70e5791b287。
[11] 几乎所有站在贾浅浅、贾平凹父女一边的文章、访谈,大都持这种观点,故不一一列明出处。
[12][13][14] 唐小林:《贾浅浅爆红,突显诗坛乱象》,载微信号“文学自由谈”。
[15] 陈晓辉:《多元与迷茫时代的突破与复归——贾浅浅诗歌论》,《文艺争鸣》2020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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