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为纲：带女友回家过年

　　今年终于破天荒般地带女友回家过年了。这样一个事件，发生在村庄的熟人社会内部，我估计一点也不亚于在家办婚礼这样的仪式性事件，因为这件事情的发生，一定会在一定时期内成为村庄的重点新闻，家家户户都会议论这个事情;改变了很多东西，包括别人对你这个人，以及你这个家庭的看法，也会引发一系列连锁反应，改变了很多人的心理体验，甚至改变了原来的很多关系。

　　一、一个曾经很沉重的话题

　　在过去明媒正娶的时代，娶媳妇曾经不是我们这些年轻男子要操心的事情，这事首先是父母和家族在张罗，年轻人只要按照既定的仪式，等到一年的年龄，媳妇就自然上门来了，然后就是洞房花烛、生儿育女等等一系列的仪式性事件。

　　可以说，那个时候的婚姻主要是双方的父母在操心这些事情，正是因为他们等着娶媳妇上门、盼望着早些抱孙子，所以他们对这些事情也是竭尽全力，因为娶媳妇首先是他们的事情，而且张罗这些事情也是在他们努力的范围之内，在他们的操控之中，因为媳妇娶进门，不怕你不要!媳妇没有进门，或许他们绝对不会把责任推到年轻的儿子们身上，他们首先只会怪自己或者家境贫寒，家里的田产不够多，在地方婚姻圈里声望不够显赫，或家道中落等等。

　　但是进入到一个婚姻制度发生巨大变迁的时代，父母这样一种“早迎儿媳早迎孙”的期盼保存了下来，但是儿女的婚姻却不是他们所能左右的事情，也不是他们的努力所能实现的，这就决定了，儿女的婚姻之事，真正受折磨的还是父母，这种折磨来自于没有期限的等待。因为儿女就像放出去的风筝，婚姻从原来的父母张罗到需要依靠年轻人的缘分去结合，明媒正娶的婚姻变成了年轻人的浪漫之旅，既然是浪漫之旅，便可以拒绝不是那么浪漫的结合，于是乎，年轻人就在那里等啊等，只要不是那个自己中意的人，无论多少次相亲都是那样变得无足重轻。但是毕竟，花好月圆式的组合是少数，这就决定了很多年轻人会继续等下去，但是这种等待，无视了很多人的期盼。父母也曾经为找对象的事情，非常着急，头发都不知白了多少。他们也想在家门口找个媳妇进门，但是对于在外寻找浪漫的年轻人而言，这些简直就是不可思议!年轻人的婚姻，不再是父母所能决定的。

　　于是乎，我们的文化变迁就进入了一个这样的状态：原来的婚姻模式中的价值成分被保留了下来，早迎儿媳早迎孙依然是父母们所珍视的文化价值，但是实现这样一种价值，已经不是他们所能左右，而是由年轻人的缘分所决定，既然是缘分，就意味着充满了偶然和随机，这不是拿着100块钱从超市去买点什么东西带回家这样简单，而是变成了时光的消耗和对缘分的等待。这就决定了他们只能在村口没有期限地等待，等待着过年的时候，儿子不再是一个人回家。

　　但是年复一年，十多年过去了，父母的这种心愿一次一次地落空，这就会引发焦虑和代际之间的紧张。我妹妹比我小5岁，在24岁的时候就结婚了，而我却一直等到30岁才找到女朋友，这其中漫长的等待，和其中的焦虑，只有天知道。父母也知道，这种事情压我也没有办法，很多想法也无法直接和我讲，前几年，妹夫悄悄地和我讲起，妈为了你的事情操心，头发都不知白了多少。

　　我明白，这绝对是一个很沉重的话题。在外面读书，经常有表哥表姐和我打电话，说哪里谁家有不错的女孩，可以介绍给你，这样的电话不下于十几个，我知道，这背后都是父母在这背后推动了，只是他们不好意思直接来跟我讲，我也明白，这就是可怜天下父母心。自己只是在心中默默地期待，能早日找到对象。

　　但是很多年过去了，一直都未能如愿。每当快到年底的时候，眼看就过年了，我就有种焦虑感，这次回家过年肯定又是过关了。这剩下来短短一个月，怎么说也无法带个女友回家过年吧。那种“租个女友回家过年”的想法，这个时候才显得那么贴切。今年快到10月份的时候，这样一种焦虑就从天而降了。自己甚至都想好了，今年过年，肯定是无颜回家见江东父老，就想着到时候编个什么理由不回家过年了。好在老天爷给力，今年终于可以松口气了。

　　二、一个村庄里的公共事件

　　一个人单身也好，还是带女友回家也好，发生了村庄里，绝对是一个公共事件。无论是单身的压力，还是带女友回家的那种神气，都来自于村庄。

　　单身首先是父母的压力。你可以说是农民多管闲事，而且他们对于管这些闲事乐此不疲。谁谁谁家还单身着啦，咱们队里还有几个单身的啦(过了一定的年龄，比如说男25岁还没结婚，往往会和那些40-50岁的老光棍算在一起)，他们总是会数一数，而且是经常有意无意地数，谁家还有单身的，就在你出现的时候数，你有意见?别人还会说你有本事赶快找个媳妇回家啊!一句话说的你无言以对。这样的压力，当然不会为我们这些常年在外的年轻人所体验到，但是天天生活在村庄里的父母几乎要天天面对着这些压力。正是这些压力，才产生了家庭内部的代际关系紧张，才产生了父母想方设法早迎媳妇回家。所以在子女回家过年的时候，除夕的晚上，关于找对象的事情，就一定是一个会被重点谈及的话题，今年是什么原因没找成啦，为什么没有带回家啦，相亲了几次啦等等。

　　其次是个人的压力。父母的压力，肯定会被传递到我们身上来。尤为关键的是，你回家过年吧，大年初一一大早总得到村子里各家各户去拜年，我们村里30多户，都得跑遍。在以前吧，妹妹还没有出嫁，兄妹俩可以一起出去拜年，后来妹妹出嫁了，就变成我一个人出去拜年，开始的时候就觉得怪怪的，越是到后面就越觉得少了点什么，后来就觉得很不自然。而且到村民家拜年，别人也会有意提及“带个漂亮的媳妇回来啦”，开始的时候也是信心满满，好!今年一定带!夸下海口，第二年回家过年依然如旧，还是一个人，有时候真的是觉得不好意思：毕竟去年说的话没有实现啊!年复一年，那就更不是滋味了。到后来就索性不想出去拜年，但是父母的压力在那里，那就只有硬着头皮再出去拜年吧。就这样，过年和拜年，成为了一年一次的2个关。感觉回家在家呆着很不自然，于是乎，每年过完年，到了正月初5、初6就找各种借口溜回城里。

　　今年带女友回家，自己也好，父母也好，亲戚也有，大家都如释重负了。大年初一的早上，我还没有起床，络绎不绝的人来我家拜年，似乎人人都在祝贺父母，“今年好运啦，媳妇进门啦，可以谈点新鲜的事儿啦!”大年30回家，仅仅过了一个晚上，带女友回家这样的事情，几乎家家户户都知晓了。

　　我带女友回家，和别人带女友回家一样，几家欢乐几家愁。我带女友回家，意味着村里的单身的青年就少了一个了，那些在我后面还没有找到对象的家庭，压力就更大了一份。离我家不远的一户，父母平时为人都挺好，两层的楼房装修的格外显眼，但就是家里有2个儿子都还没有结婚，大年初一的早上，我见到这位父亲带着2个未成家的儿子家家户户去拜年，这位父亲已经有50多岁了，按照村子里的习惯，50多岁的家长是不会出来拜年的，他们应该是呆在自己家里等着年轻人来给他们拜年，但是因为他的2个儿子都还没有找到对象，50多岁的他也只有出来拜年。大年初一在路上，见到我的春风得意，看他的脸色，我能明白他的内心很苦闷，因为在同龄人中，他们家的2个儿子已经是最后几个还没有找对象的了，我这个“老光棍”的问题解决了，接下来，承受压力的就是他们家了。他的2个儿子都在武汉工作，听说我女友是武汉的，有些村民为他们家着想，还嘱咐我多帮他家的2个儿子介绍介绍。

　　第一次带女友回家，不同寻常。既会大大缓和家庭内部的代际紧张关系，也会在村庄社会内部引发一系列的连锁效应。这就是农村家庭的公共性与村社的公共性的表现。同时，在一个快速变迁的时代里面，浪漫的爱情之旅和传统的社会价值纠结在一起，让走向婚姻殿堂的这样一个事件五味杂陈。

　　2014年2月5日

　　龚为纲，华中科技大学中国乡村治理研究中心博士生，湖北咸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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