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朝鲜前线亲历抗美援朝伟大胜利和双方停战
上世纪50年代的一个重大国际历史事件――朝鲜停战,我有幸正在世界瞩目的三八线战场,亲历了这一人生难逢的战争与和平的交汇之日――1953年7月27日。
世界现代史尤其是战争史上,已永远记载着这一天。就在这一天,打了3年零33天的朝鲜战争,实现了全线停火。这场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规模最大、直接卷入的国家及其军队最多、其残酷和激烈程度实属空前的国际大战,终于停息。
血腥大战的最后一日
我是赴朝参战的中国人民志愿军的一员。
据上级通知和北京广播,持续两年多的朝鲜停战谈判终于达成协议,决定于1953年7月27日晚上实现全线停火。
这天上午,我受命与军政治部《战地》报记者王鸿津、摄影干事王拱辰,各自揣了几块压缩饼干,匆匆地离开了军部所在地伊川郡谷南佐里,直接奔向7月上旬才从美七师手中夺下的石岘洞北山--我军最突出的一处前哨阵地。
接近一线阵地时,敌人的炮弹和机枪曳光弹,几乎不分点不住声和毫无目标地倾泻喷射过来。要在往常,前进受阻的战士早咬牙切齿地骂开了,今天却一个个眉开眼笑,一面拂去炮弹炸起落得他们满头满身的沙土,一面讥嘲敌人道:
“打吧,打吧!再过两个钟头,想打也打不成了!”
“美国钢铁不值钱,多送些来给朝鲜老乡打铁锹用吧!”
“一颗炮弹值一两黄金,反正华尔街老板钱多!”
“美国佬偷懒,怕停战了往回运炮弹,不如打光了算!”
……
晚上七点不到,我们进了一线连队的坑道。钻进坑道时,连队里的同志都正处于一种抑制不住的欣喜和亢奋中,人们都在为自己终于等到、盼到和熬到了这场战争的“底”而庆幸。连长告诉我们,他们已经接到连续发来的命令:
立即停止执行原定的一切战斗任务!
立即停止一线阵地上的坑道作业!
立即停止往一线阵地运送弹药物资!
立即整理好全部武器弹药和装备物资,准备按时撤出一线阵地!
立即作好准备,待命拆除前沿阵地全部工事,炸毁所有坑道!
从北京时间21时起,任何人不准再发射一枪一弹,违者军法从事!
晚21时以前,任何人未经批准,不得走出坑道!
同时再三命令:所有部队,特别是一线连队,加强戒备,保持警惕,严密监视敌人,随时报告情况……
这些命令和通知,又都一反常态,大都不用保密暗语,而是在电话上直说,电话线打断后,又打开报话机用明语呼叫;还要各级指挥员一再与指挥所对表,所有钟表指针,务必不差分秒。我们到后不久,又得到通知,所有的收音机立即打开,收听北京的重要广播。
果然,我国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出了朝鲜停战谈判朝鲜人民军和中国人民志愿军代表团刚刚发布的公报,宣布停战协定及其各项协议已于当日下午10时,在朝鲜板门店正式签字,决定于签字后的12小时起,即1953年7月27日朝鲜时间晚10时(北京时间21点),交战双方完全停止一切敌对行动,停战协定的一切条款及其补充协议,也同时开始生效。
在广播停战协定全文以后,又发布了朝鲜人民军最高司令官金日成和中国人民志愿军司令员彭德怀联合签署的停战命令。
命令要求人民军和志愿军所有部队与全体人员,“应坚决遵守停战协定,自1953年7月27日22时起,即停战协定签字后的12小时起,全线完全停火;在1953年7月27日22时起的72小时内,即停战协定生效后的72小时内,全线一律自双方已经公布的军事分界线后撤二公里,并一律不得再进入非军事区一步。”命令又要求朝中两国军队全体人员“应保持高度戒备,坚守阵地,防止来自对方的任何侵袭和破坏行动。”
广播一开始,坑道里的所有人都停止一切活动,凝神静听着广播中的每一句话,连那些平时最调皮不安生的小战士,也一个个默然不动地像个文静的姑娘,应上了“动如脱兔,静如处子“那句老话。不少战士一边听着,一边或低头或仰首地遐想着什么。他们许多都是刚刚翻身的农民子弟,土地改革使他们获得了祖祖辈辈梦寐以求的农田土地,谁知成熟的庄稼刚刚上场,邻邦朝鲜和祖国边境又响起枪炮声和飞机的轰炸扫射声,报纸上和干部们说是美帝国主义者带着国民党反动派特别是那些地主还乡团们,又要打回来了!刚到手的“胜利果实”又要丢了!他们只得放下镰刀犁锄,喊着“保家卫国,抗美援朝”的口号,报名参加志愿军,来到朝鲜三八线。他们以自己的英勇战斗和流血牺牲,好不容易地抗击了敌人,制止了战争,赢得了和平!此时此地,他们是想到了自己的“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还是别的什么呢?
那个一向笑声、吼声和鼾声都如雷鸣的老排长,此刻却一直一声不吭,时时用粗大的手掌,擦着腮帮,他早已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他从年龄到个头,都是全连之首,四年以前,他在淮海战场上,从国民党军队里,带着自己的轻机枪和弹药手,投奔了人民军队;渡江以后成为班长,到朝鲜又升了排长,可是几仗下来,他原来当班长的那个班,只剩下他一个;他带领的这个排也仅仅留下他和一个班长,其余的战友大都倒在脚下这块土地上了!要再打下去,还能剩下谁呢?这个仗,还能打吗?能不停吗?……
在突然来到的平静、安静和宁静中
随着广播声,时针一点点移向北京时间21点。守在电话机旁的连长,一手抓着凑在耳边的听筒,一手托着摊在面前的手表,只听他和报话机、电话机里的声音一起,倒计时地同声报告着时间:
“最后10秒--7秒--3秒--到!21点整。”我国曾有一部影片,其中也有一段朝鲜停战的戏。编导者让全体人员欢呼狂舞,纷纷举枪齐射。气氛是有了,事实却反了。我们当时是怎么样呢?
小通信员正想起身欢呼,却被人一把按住了。所有人都那么庄重、严肃和静穆,一动不动,一声不响,连同周围的一切,包括空气和时间,也好象突然停顿、静止和凝固了。千百个日日夜夜,千万个男男女女,等待盼求和渴望看到的这个时刻,就这样在几乎是绝对的平静、安静和宁静中来到了!
几个小时甚至几分钟以前,那电闪雷鸣、震天撼地和撕心裂胆的炸弹、炮弹和机枪声,那在各个阵地、整条战线直到朝鲜三千里江山土地上,到处燃烧着的战火和流淌着的血污,就在这一刹那间,一下子变成了已经逝去的历史!
就在这时,坑道外头隐约传来了阵阵人声。是许多许多人的喊声。人们都侧耳静听着,连长也放下电话听筒,转向坑道口凝神听着。
哨兵从坑道外向里头报告:“鬼子,鬼子出来了!”
老排长一听有“鬼子”,转身就拿枪。只听坑道口那战士又说:“对面的鬼子,在他们阵地正又喊又跳呢!”
连长对老排长道:“去观察一下,有情况立即报告!”接着又命令道:“所有武器关上保险,绝对不准走火!”
老排长应声而出。我对王鸿津说:“走,出去看看!”
早已坐不住的几个小战士忙起身道:“连长,让我们出去,吸吸和平空气吧!”“出去吹吹和平风吧!”“看看和平天地吧!”连长笑着叮嘱道:“注意,随时提高警惕,遵守停战协定!”
我们一个接一个出了坑道。出洞口时不由自主地都弯下腰来,却又马上站直了。外头不仅所有的炮火枪声都停息了,连敌方天一黑就掠来掠去的探照灯,到处飘摇闪亮的照明弹,也无一例外地全部熄灭了。只有白天被汽油弹打着的远处几棵断树桩和一块杂草地,还闪着余火,冒着残烟。一转到阵地正面,就见对面山头上已亮起几堆篝火,一群群美国兵正映着火光在狂舞乱叫着。他们的左右两侧阵地上,也都点起了篝火,美国兵看来都走出了工事,欢欣若狂地迎接着这第一个没有枪声炮火,更没有死亡威胁的和平之夜。再回头看我们这边,除了正在执行任务的,几乎也都出来了,都在惊喜地向敌人那边眺望着。有个战士指着对面山上的人们道:“是啊,停火了,再不停战,他们就上阎王爷那儿跳去了!”
连部通信员说:“美国没有阎王,只有上帝。再打下去,他们可能都要见上帝去了!”
老排长又说:“什么阎王、上帝,真到这里来,照样一穿两个眼!”
人们正小声逗乐说笑着,只听见我们阵地后面也响起了什么声音。我一拉王鸿津,指着山顶说:“干脆上山头,站得高看得远。”
几个战士抢先道:“对,上高处看看。”
我们一起跨出交通壕,踩着没脚面的砂石虚土和硌脚的炮弹皮、炸弹片之类,像爬沙山似的登上了开战以来至少削低了一米,除了几截炸断了的树桩和几块烧剩的草丛之外什么也没有的山顶上。
举目四望,敌我阵地尽收眼底,第一次不加任何隐蔽,不用蜷伏窥望,无所顾忌地站在山顶放眼?望,还真有点不那么习惯,老是本能地准备随时趴倒隐蔽,只是理智在不断提醒自己:从现在起,生活将改变了。
我方阵地后面也响起了人们的欢呼声,接着又加进了歌唱声、锣鼓声、朝鲜乡亲们的大锣长鼓和唢呐吹管声,同时也亮起了一个又一个火把,一串又一串火炬。不久,我方主阵地上响起了刚架上的高音喇叭的广播声,喇叭中反复播送着停战公报、停战命令和停战协定,又不断插播着节奏铿锵、情绪昂扬的《志愿军战歌》和《人民军军歌》等乐曲声……
一抬头,又是一番久违了的动人景象,夜空中正明月当头,似与人间共庆贺喜。原来,人到前线以后,养成了一个反常的习惯,不喜欢甚至常防范着天空,因为凡是威胁生命的炸弹、炮弹和枪弹,几乎全是从天空飞来的。越是“不见天日”越觉安全保险。一到天黑,各种照明弹、曳光弹、信号弹和探照灯等等,到处明亮闪烁,使人眼花缭乱,加上硝烟飞卷,尘雾障目,人们很难见到完整纯净的天空。
我和王鸿津选了一块略为平坦松软的地方,并肩坐了下去,一会仰望夜空,一会遥看四方,他轻轻问我:“打完仗,你最想干什么?”
“想学习。多少年行军打仗,真想坐下来好好学习一下。你呢?”我说。
“我也是。”他说开了自己的理想。我们都沉入了各自对未来的向往中。
也许坐得太久了,只觉有什么东西爬上了身。我用手一摸,立即意识到什么,拉着王鸿津马上站了起来。
就是我们坐过站着的这个山头,一直是敌我双方反复争夺的一个作战热点。战火中我上阵地来时,看到山坡上铺满了敌人尸体。一阵炮火过后,爆炸掀起的砂石浮土把他们一一盖上;接着又一批反扑上来,在我们的炮火与冲锋枪、手榴弹下,再次倒下一片;他们的炮火报复中,又在原来的尸体上面,埋上了新的一层。如此翻来复去,一层又加一层,使这座标高不到二百米的山头上下,几乎每一平方米土地,都倒下过和埋葬着战死者。我们的战士加修工事时,每一锹下去,都可能挖到敌人的尸体,迫使他们只得把尸体垒起来,当掩体隐蔽自己。当时正是夏天,尸体不仅发出恶臭,更招来和繁殖出大批苍蝇,又迅速生出无数蛆虫――从来没见过的体型扁平拖着长尾、特别肥大的一种。我们的人就在敌尸、恶臭、苍蝇特别是蛆虫的包围中,战斗甚至喝水吃干粮(我在那次下阵地后,长期不能吃肉,连吃豆腐都因联想而感到恶心)。战斗结束以后,阵地表面的敌人尸体虽然清除掉了一些,盖在砂石虚土下的却原封未动。我们刚才多坐了一会,竟把蛆虫引出来了……
朝鲜和平后的第一个白天
停战后的第一个和平之夜,就这样在最初的不习惯、不适应和对和平生活的向往、对战争往事的回顾中,如梦似幻地很快过去了。随之而至的是战争以来第一个没有战火硝烟的白天。拂晓时分,从阵地后边就陆续上来了不少师团机关和二线部队的同志,天亮以后,又来了一些文工团队的男女同志和由部队首长陪着的朝鲜军队与政府的男女干部。政治机关的同志很快在山头上搭起了一座用松枝柏叶加彩色纸花扎起的彩门,上面有着中、朝、英、法等几种文字的“和平”大字,又到处插上了各色旗帜,架起了高音喇叭,里面反复播送着我国的《步步高》、《喜相逢》和朝鲜的《农乐舞》、《道拉吉》等欢快乐曲。这些彩门、彩旗和乐曲声,加上在阵地上川流不息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使脚下这片昨日的血腥战场,像山村集市似地热闹起来,呈现一片节日气氛。对面山上的美国兵和南朝鲜军队,一直像过年放假似地欢笑喧闹着,还不断向我们这边挥臂抬手大喊大叫,他们的广播喇叭也不断放着军歌和舞曲。
两架直升飞机沿着战线美方一侧,由东向西缓缓飞来。这两架直升机,不同于往常作战时的那种,机身是全透明的,战士们说它像个大尿泡,顶上扑扑楞楞飞转着几根大扁担似的翅膀,几乎是贴着对方山头飞了过来。我们看到里头有好几个全副武装的美国军官,正透过机身向下观望着。对面山上的美军士兵,对着直升飞机又喊又跳,把自己的军帽和钢盔向空中猛抛,飞机上的人也不断向下挥手致意。我们有个调皮战士见他们向这边观望时,徒手作出端枪姿势瞄准着它,嘴里还发出了一声“叭!”引起了大家一阵哄笑。昨日你死我活的战争,今天竟成了相互逗乐的“儿戏”。
我看到在敌我阵地之间的干沟里,歪倒着敌人的一辆坦克和一门自动火炮,这还是敌人反扑时留下的。我约摄影干事王拱辰一起去看看。来到跟前,见坦克只是履带坏了,别的都完好无损,我从开着的舱门钻了进去,看到一支全新的弯弹夹卡宾枪,还有个十分讲究的医药箱,我把这些全拿了出来,又从炮塔上的出口探出身来,擎着刚得到的新卡宾枪,请王拱辰为我来了张胜利者留影。那自动火炮更是毫无损伤,只是由于陷在泥沟里调不过头,美国兵扔下它跑了。我进去时也有所获,除了完好的炮弹和打开了的罐头箱、饼干包,还有一具很新的军用望远镜。我把望远镜拿出来,和卡宾枪一起交给了连队的同志。
希望我们不要在战场上再相见
由于我们首先来到这个两军阵前的“真空地带”,也引起了对面山上美军的注意。我们正沿着两山之间的一条干沟边上转悠时,只见对面下来了两个美国人。他们和我们一样都没带武器,其中一个胸前还挂着照相机,他们虽然也穿着美军的野战服,却比一般美国兵整洁讲究,其风度举止也有别于普通军人。我们弄不清他们是什么人想干什么,就迎了上去,阻止他们走近我军阵地。他们一见我们,连忙含笑招手致意,又叽里咕噜地对我们说着什么,可惜我们两人都不懂英语,无法和他们对话。他们中年长的一个忙从口袋中掏出一本字典似的黑皮金字封面的厚书,要来送给我们。
我指指我们双方之间的一条小干沟,示意这算是一条临时分界线,彼此都不要超越。年长的那个马上点头表示同意,又伸过胳膊把手里那本黑皮书递过来。我看出这是一本英文本圣经,就用手一挡表示不能接受,又对王拱辰说,这人看来是美军中的随军牧师。由于语言不通,我们只能相互含着微笑用眼睛进行“交谈”。这场无言的接触,虽然双方各自只有两个人,却可以说是一次富有历史意义的会见。我们这里开始接触并相安无事,很快引起了双方的注意和兴趣,首先是美军一侧,接二连三地下来了许多人。头几个是白人士兵,其中一个军衣没穿在身上,却用两只袖子扎在腰里,下摆像裙子似的吊在屁股后面,上身光着膀子,一根金属的细链索,吊着每个美国兵必备的三件“珍宝”:一是记载着他姓名、部别、血型及出生年月的“军号牌”,是为他们战死后留查登记用的;二是开罐头的小刀,是他们每天每顿饭都必需的;三是他们的上帝,一个有着受难耶稣像的小十字架。
陆续下山的美国兵中,有不少黑人,还有半黑不白的南美人。不久前的战斗中,美军曾投入了一些波多黎各士兵,这也许就是那些兵。
与此同时,我方阵地上也逐渐下来了一些人,除了前线连队战士和赶来观光的后方人员,会英语的敌工干事也下来了。美国兵也不断增加,不久,就在我们最先接触的这块地方,很快聚集起中美两军各占半数的一二百人。我当初自行划为临时界限的干沟,也被双方人员越过了,一场自发又稍具规模的中美两军前线聚会,就这样开始了。
双方都遵守停战协定,没有携带武器,见面时都笑着点头致意,有的还相互握手拍肩。我为了表示我军没有种族歧视,主动与几个黑人士兵握手,使几个黑大汉咧开大嘴直笑。有个半黑的南美士兵的臂上刺了眼镜蛇,他见我注意忙卷起袖管让我看个仔细。我们有位同志掏出随身的一包烟,散给周围的美国兵,他一下子被包围起来,许多人都向他伸出了手。别的带烟的同志连忙也掏出分发了。我们的敌工干事指着一包中华烟,用英语对美国兵说,这是中国的名烟,包装上的图案就是北京天安门。有个美国兵把那烟盒要了过去,欣赏一下后珍藏起来,有的则把没点的烟珍惜地装进口袋。
我见他们挺喜欢中国东西,忙取出随身小本子里夹着的一张画片,上面是我国版画家彦涵的一幅题为《心向和平》的套色木刻,送给了我身边一个十分年轻的美国兵,那洋小伙儿喜出望外地对我又敬礼又握手。别的同志看到,也掏出自己身上的小画片或小玩意,作为纪念品送给对方,其中最受欢迎的是一幅两个胖娃娃抱着和平鸽,题为《我们热爱和平》的画片。还有同志把印在小本上的北京风光照片撕下来,一一分送给了对方。得了我们纪念品的美国兵,也想回赠礼物给我们,只是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东西,有的扯下衣袖上的红黑二色美七师标记,送给了我们;有的掏出一张美国钞票,先认真地在上面写了一些什么,然后恭恭敬敬地交给我。敌工干事看后说,这是这个美国兵的家庭地址,上款写“送给我的中国朋友”,下款是“你的美国朋友某某于韩国”。这触动我在送给他们的画片上补上了一句话:“希望我们不要在战场上再见!”落款是“中国人民志愿军某某1953年7月28日赠于朝鲜前线”。
别的美国兵也纷纷掏出自己得到的纪念品,连那个中华烟盒,请赠送者也为他题字留念。于是每个在场的美国兵,都得到了写有“希望我们不要在战场上再见!”赠言的赠品。当敌工干事用英语向他们译出这句话后,他们许多人都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有的竟鼓起掌来,也用英语重复着我们的这句话。
我方战士看到来了军文工团的几个同志,忙叫他们唱歌庆祝停战胜利。他们就唱起了《王大妈要和平》和《我是一个朝鲜姑娘》等中朝歌曲。敌工干事给美国兵讲解了歌词大意,使他们更感惊异和大受感染。有个带照相机的美军人员,要求我们与他们合影留念,美国兵忙高兴地和我们挽着手搭着肩站在一起等待照像。我一看他们尽是人高马大的,站成一排有的比我们高出许多,忙和敌工干事商量了一下,就由他向美国兵们说:“今天你们都是我们的客人,按东方礼节为了表示对客人的尊重,应该请你们都坐下来,然后再合影留念。”
他说着又指指地面道:“现在就请坐下。”
美国兵们竟听话地一一坐下了。我们同志就分别站在他们身旁和背后,结果使我们一个个都反矮为高,有的战士还用手搭在对方脖梗儿上,昂首挺胸地像抓着俘虏。中美两军就这样留下了一帧难得的前线合影。
这场自然形成的战场联欢正在进行中,美国兵忽然不安地骚动起来。他们有人向我们的敌工干事悄悄说,他们的上尉来了。果然,两个衣冠楚楚的美国军官,板着脸走下了对方阵地。敌工干事忙迎上去招呼道:“军官先生。欢迎您也来参加我们的愉快会见!”
那军官却冷冷说:“不,我要抗议你们对我军进行共产主义宣传!”
敌工干事说:“军官先生,我们今天没有一个人谈到过共产主义问题,你们的士兵可以作证。我还想告诉您,你们的士兵都很有礼貌,可惜您有点例外。”
这使那军官一时无言以对,只得狼狈地说:“先生,我想我的士兵应该回去休息了!”说着朝美国兵们一瞪眼,逼视着他们一一走向自己阵地。有的美国兵趁那军官不注意,悄悄对我们摆手示意再见。
敌工干事忙大声对他们道:“记着我们共同的愿望,不要在战场上再见!作为朋友,我们将随时欢迎你们,再见了!”
最早下山同我们接触的美军牧师,最后过来同我紧紧地握着手说:“感谢你们,给了我这么个好机会,使我第一次接触到你们这样的中国军人。应该说,你们给我留下了极为美好的印象,我会永远记住今天这次令人难忘的会见的。再次感谢你们!”
敌工干事将他的话译出后,我们商量了一下答复他说:“我们也为今天这样的会见,感到十分高兴。再请您向贵方士兵转达我们的祝愿,希望他们早日离开前线,回到自己的父母妻儿身边,回到和平幸福的家庭中去!”
美国兵刚走,从我方阵地上又下来一些运输连的战士,他们大都是刚刚从祖国来到前线的新兵,没能赶上打仗,只奉命来一线阵地往回搬运弹药物资。他们听说这里正同美国兵联欢,连忙赶来,可惜又晚了一步,气得他们直骂“鬼子”跑得太快。有个小战士甚至埋怨停战太早了,使他没能打上仗和立上功,结果引起周围同志笑着批评他:“谁都盼望早停战,就你嫌早,你不成了好战分子了吗?”
那小战士却发急道:“我又不是杜勒斯,咋个是好战分子?”
“你不好战,咋说停战太早呢?”
“龟儿才好战哩!”
他一赌咒,又引起周围一片哄笑,都诅咒开了挑起、发动和造成这场战争的好战的“龟儿”们……
当天,夜色初降时,忽见前线的山头山坡和山沟里,到处都闪亮起点点灯光,连山石后的“战地便所”里,也点上了美国罐头做的小油灯。阵地后边更是万点灯火,一片辉煌!原来,人们日夜渴望、那么神圣崇高的和平,竟是如此简单平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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