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实小说何以反映真实抗战史?

——谈抗战纪实小说悲情人物三部曲《长城证明》《铁腿神枪》《孤胆神鹰》创作

董连辉

今年是抗战胜利80周年，如何纪念那段全民族救亡图存的悲壮历史?怎样致敬众多血祭山河的抗战英烈?纪实小说不该缺位。这需要书写者有史学的严谨与文学艺术性有机融合。

一、纪实小说可以还原真实抗战史

多年来，我致力于以“田野调查+史料辨析”微观视角，创作纪实小说，立体刻画人物，反映残酷战争。旨在擦亮英雄一度尘封的名字，让世人永远铭记他们的抗战功勋。

小说传播英雄事迹的效果，是史料调研文章所无法达到的。对文学艺术缺乏了解，往往一提小说就认为是虚构，不屑一读。从网络到出版社正式出版的抗战小说，为追求流量与经济效益胡编乱造的抗日小说确实屡见不鲜，由此产生诸多抗日神剧、娱乐恶搞的抗日喜剧……这些作品，严重脱离史实与生活常识，除了博得受众一笑外，无法引起大家共鸣，更不能深刻反思历史，甚至亵渎抗日英灵。如果日军那么容易打，何苦大半个中国沦陷?全民族各阶层抗战为持续那么久?“悲壮”，是那场战争给我留下的最深刻印象。

“一切历史都是文学史。”事实上，一部成功的纪实小说，有时比那些挂一漏万的史料书籍更能全面深刻反映悲壮抗战史。当然，前提必须是在掌握丰富史料与亲历者口述基础上进行创作。

从《长城证明》《铁腿神枪》到《孤胆神鹰》，作品主题相似，但也有所不同侧重。三部作品的主人公李方州、欧阳波平、周志开均为历史真实传奇抗战英雄。李方州是迁安最早开辟抗战基本区的先驱者;欧阳波平是威震敌胆的冀东八路军十二团神枪营长;周志开是单机追歼三架日军轰炸机的王牌飞行员。三位抗战前辈有一个共同特点，那就是为了抗战悲壮捐躯，都没有来得及留下直系后人。他们生前智勇双全，抗战经历传奇，捐躯方式悲壮，无数人扼腕痛惜、泪流满面。三位前辈身后同样孤寂悲情，李方州捐躯后被埋没半个多世纪，没有一处墓碑，只有化名石明的任职记载挂在落满灰尘的史料中;欧阳波平捐躯后不清楚籍贯在湖南哪里?也没有任何老家亲人到其墓前祭奠。而周志开捐躯后身首异处，特殊年代，其仅存的遗骨被其守护过的村民践踏……

众多亲历者讲述或史料记载，三位抗战前辈不仅相貌帅气，而且胸襟开阔，乐于助人，家国奉献意识特别强。相由心生，他们留下的珍贵照片似乎可以诠释一切。从真实人物到文学人物，我不仅力求形似，而且追求神似。我实地走访大量抗战老人、知情者，考证众多史料，相互印证，沙里淘金，书中情节设置、战场描述力求真实，最大限度还原那段抗战史。以动感十足的语言刻画细节，还原有血有肉的英雄形象，呼唤英雄归来。

二、广泛调研，实地考察，沙里淘金

从事小说写作，决不能闭门造车，何况写纪实文学。作为70后，我不是战争亲历者，也错过上世纪八十年代挖掘抗战史料的黄金时期。但我始终坚信：我们没有条件在硝烟中与前辈们一起冲锋陷阵，用镜头拍下他们慷慨赴死的悲壮瞬间。我们能够拂去时光尘埃，用笔头书写他们气吞山河的诗篇，以艺术真实还原他们浴血长城(空)驱倭寇、荡气回肠震河山的伟大壮举。

创作《长城证明》是在我为四姥爷李方州追烈陷入低谷期完成的。

自2004年起关注这位前辈，凭着心中那份执着，工作之余，我抢救性调查，从长城脚下山庄到大中城市，通过各种途径挖掘线索，不放弃任何一位抗战老人，踏遍大半个中国，最远到达新疆喀什。不完全统计，行程足有两万余里，我寻访历史见证人数百人次，查阅相关档案百余件，终于挖掘出这位知名教书先生、中共迁安地下党开辟地区领导人悲壮抗日往事。2011年冬，由于追烈受阻，促使我创作纪实小说《长城证明》。

创作《铁腿神枪》也与为四姥爷李方州追烈密不可分。因为这部小说的主人公欧阳波平是李方州的生死战友兄弟。在1941年夏至1942年夏，两人作为抗日联合县政府、冀东八路军主力部队在迁安地方与部队最高领导者，密切配合，互相支援，开辟并巩固迁安这块最早的抗日根据地。因为两人性格相似，残酷环境中彼此用生命掩护对方。李方州与欧阳波平相差6岁，却一起倒在1942年的盛夏。尽管我在《长城证明》中刻画欧阳波平形象，但总觉得没有写透，于是就有了《铁腿神枪》。为了准确写好欧阳波平捐躯章节，我不仅一次到彭家洼调研走访，寻访诸多抗战亲历者，倾听他们讲述。还登上彭家洼常胜山，考察当年的战场。

创作《孤胆神鹰》，我同样踏遍大半个中国，从河北唐山、天津、北京、河南开封，到江苏南京、湖北长阳、重庆、成都等地，寻访知情者，搜集碎片信息，特别是在河北滦县、辽宁沈阳寻访到周志开两位年近八旬的堂侄儿周任之、周行之两位老人。在重庆寻访到烈士弟弟、九旬老人周志兴前辈。在成都寻访到烈士妹妹、百岁老人周志同前辈……我记不清打了多少个电话。艰苦寻访，让我最大限度了解历史真实细节。

正是诸多知情者的讲述，为我还原那段悲壮雄浑抗战史提供一手材料，三位作品主人公英雄形象逐渐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三、搜集史料，独立思考，考证辨析

民间口述内容丰富，但战争亲历者、知情者讲述，都不能为我提供英雄完整抗战往事，很多时候他们讲述的是英雄某个侧面。为了准确把握历史厚度，客观还原英雄形象，我需要详尽占有史料。

查证史料有时比寻访证人讲述还费工夫，搜集有价值信息无异于大海捞针。由于残酷抗战环境以及历史原因，关于三位前辈的抗战史料是模糊残缺的，有些记载甚至自相矛盾。于是，我自掏腰包，奔波唐山、北京、南京等全国各地相关档案馆、图书馆，在落满灰尘的档案中捕捉有价值线索。在孔网上高价淘来与前辈抗战有关的旧书、史料，然后，对比史料、书中只言片语记载，印证采访获取的资料。经过反复辨析，得出接近事实的信息。

在众多史料中，我发现杀害四姥爷的罪魁祸首大汉奸秦海清及反共会特务任凤楼的档案铁证，同时也挖掘出党内老左周青党史座谈会上刻意隐瞒老领导李方州捐躯的事实，与民间讲述高度吻合。同时，我查到史料关于欧阳波平前辈作为19路军军官参加“一二八”淞沪抗战后参加红军的独特经历。我查到周志开捐躯时原始档案记载，揭开诸多史料书籍关于英雄捐躯后头颅失踪的谜团。

在知情者讲述与档案史料记载中，我沙里淘金，写出多篇史料调研文章，在全国权威文史杂志刊发，致敬三位抗战前辈。经过辨析考证后的史料调研文稿，成为我创作三部纪实小说的最基本素材。

四、真情投入，穿越时空，对话英灵

我挖掘出三位前辈真实传奇抗战经历后，就决定发挥文学专长，创作反映他们悲壮抗战直至壮烈捐躯的纪实文学。三部纪实小说都蕴含浓郁的悲剧美学，源于历史真实与内心深处的痛。

创作小说需要充沛的情感投入。我自幼情感丰富，对英烈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崇敬之情。饱尝生活艰辛，内心涌动悲悯情怀。触摸到历史深处，对悲情英雄有独特感知……这是我与三位悲情抗日英雄结缘的重要因素。当然，接近心里也很重要，如果说关注李方州、欧阳波平前辈亲情友情成分更浓一些，志开前辈则源于性格与地域接近，促使我深挖。我与志开同为唐山老乡，感觉史料记载志开秉性忠厚性格与自己颇为相似，也正是这个因素，我在塑造其文学形象时得心应手。细节描写、心理活动如泉水般涌出。英雄所思所想，当然是书写者的内心流露，然而，对照史料记载，却也顺理成章。即便是超越时代的身后捐躯念头，也完全符合艺术真实。毕竟，一部作品要吸引当代年轻读者阅读，在遵循真实前提下，人物要赋予时代特色。

每部作品都凝聚自己的汗水与泪水。为挖掘四姥爷李方州这段尘封的抗战史。烈日下，我骑着一辆二八自行车奔波长城沿线滦河两岸村庄寻访知情者，连中午饭也顾不上吃，有时还遭狼狗袭击。雪花中，拖着沉重行李箱，漫步城市街头，寻遍散居全国各地的迁安籍抗战老人，在档案馆浩如烟海的史料中苦苦寻觅有价值的线索。为了省几元钱，寒冬夜宿没有暖气的小旅馆，不知被冻醒多少次……拨打多少采访电话，早已数不清了，从乡下到都市，农家院、田间地头、楼房客厅、办公室，小旅馆、图书馆、档案馆，打破砂锅追问，大海捞针辨析，无数个日日夜夜，考证史料、梳理证人证词，沙里淘金……无论追烈路上还是文学创作，我遭遇太多委屈，能够坚持下来，完全源于对这位没有见过面姥爷的一片深情。

追寻欧阳波平前辈的抗战足迹，最初源于他与四姥爷的战争年代结下的生死兄弟情，逐渐升华一种跨越时代超越血缘的亲情。当我我为欧阳波平前辈寻亲未果后，从内心深处尊称他为姥爷。从春节到清明节，我每年到唐山冀东烈士陵园和石家庄华北军区烈士陵园欧阳波平墓前祭扫已成为惯例，完全是一种守护亲情守护。在华北军区烈士陵园，第一次献花祭扫就直接走到他的墓前;在冀东烈士陵园数百座被白雪覆盖的烈士墓中，我凭着感觉一下就找到他的墓……至今感觉不可思议。每次到陵园与之“对话”，我都能汲取一种力量。

创作出版《孤胆神鹰》耗费更多心血多经费，我克服诸多困难出版这本书后，仿佛完成了前辈交付的使命。创作过程中，也出现诸多离奇巧合。初稿构思出来的诸多细节，在后来发现的史料中居然得到确认。如少年志开听母亲王倩绮讲“岳母刺字”的故事，母亲劝回家探亲的周志开“赶快找个姑娘成家”以及志开委婉含蓄的答复……这些创作出来的细节在周志开大妹周志同的回忆文章《二哥周志开永远活在我们心中》一文中都有记载，完全一致。刻画志开性格，构思其爱好，如喜欢黄色、疼爱小孩、热衷科研、擅长写诗等，均在后来拜访志同、志兴老人得以证实。我首次来到山城重庆，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第一次到湖北长阳龙潭坪走访调研，在岩湾坪(志开坪)竹林深处顺利寻觅到烈士遗骸暂厝地，当我献上黄菊花拜祭完走出竹林时，一只黄蝴蝶在头顶上下翻飞……

纪实小说既要写实又要艺术加工，需要反复修改。关于三位抗战前辈重要战斗、抗战历程及身份都要严格遵循历史真实。人物形象刻画也力争符合人物真实性格。特别是欧阳波平、周志开两位与我没有血缘关系的抗战英雄，创作空间更自由一些。史料记载欧阳波平不仅能打仗，而且爱打扮、喜欢整洁，围绕这一点，我进行合理想象，构思诸多细节。史料记载，周志开体型健美，被誉为空军“四大美男”之一，对此，我也进行丰富合理想象，生动刻画立体人物形象。也许是投入太多情感，有时感觉自己仿佛穿越时空，与两位英雄在一起进行心灵交流……在书外，他们是我敬仰的抗战前辈;在书内，有时我是他们的生死兄弟，有时我与英雄融为一体，尽情独白……那个隐形自我形象始终贯穿在作品中……正是纯澈真情融入，创作出来的细节真实可信，人物栩栩如生。

《长城证明》出版后，从高校教师到首届浩然文学奖评委，很多人读后潸然落泪。最了解志开的百岁老人、志开妹妹志同含着泪读完《孤胆神鹰》，称这是一部真实的血泪史。有读者在番茄小说网读完《铁腿神枪》留言：“最真实的冀东抗战书籍。”还有网友称“原来小说是可以反映真实历史的。”读者共鸣源于真实，而真实源自真情。愿一度尘封悲情英雄的名字永远熠熠生辉!80年后，英雄的奉献精神总会有人传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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