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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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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承志:鲜花的废墟

张承志:鲜花的废墟

科尔多瓦,我多想写上这么一个题目:科尔多瓦时代。因为惟有它,惟独说它是一个大时代,没有一丝夸张。可是此刻看见的,只是普通的一座城市。它只是一座不大不小的城市。有古迹,更有高楼大厦,和别处不一样,但也差不多。鼓动我去描写的,是读来的激动消息。从书上,或从考古的遗址。但记录和残存的古代,与视野里的现实风马牛不相及。就像我们已经寻不见开封还有什么《清明上河图》的碎片;就像我们即将看不到古北京甚至喀什噶尔的十九世纪的市街——在科尔多瓦逗留久了以后,我便陷入了怀疑论:究竟什么是历史?究竟存在过历史吗?历史就是历史资料吗?尽管有遗址:堆砌的残块,重彩的拱门。经过实证的劳作,在考据和发掘之后它已被确认

——难道它就可以顶替鲜活的历史吗?科尔多瓦时代…… 你真的曾经存在吗?

不仅被怀疑攫住不得挣脱,我甚至落水于幻觉的深潭,已是没顶,还在下沉。

顺着黄锈斑斑的罗马石桥,走到尽头便是老城入口。如桥头堡一般,这儿也矗立着一座罗马式的凯旋门。我停下来,背后是瓜达尔基维尔的粼粼细流,前方便是古城科尔多瓦。凯旋门残破不堪,青色的基座,与石质黄软的罗马桥不像是一种石头。它似乎从远处运来,但估计也在阿拉伯时期被大加修缮。资料上说,它和La Mezquita(清真寺)并列,是科尔多瓦的装饰和骄傲之一。
冬日的下午,汽车如水不停歇地穿过桥面。这种故意让公交车通过古桥、使罕见的文物逐日磨损的安排,惹人怀疑当局怀有不可告人的目的。一个独行的游客躲避着汽车,站在凹入的半圆桥栏里。他眺望瓜达尔基维尔河,没有与我搭讪。那人披一件黑红两色的摩尔袍子,远远地形单影只。好像科尔多瓦古迹招人做深省状;到了这儿,人就突然像中了魔症,陷入沉思。

老城保存着安达卢时代的、密巷如同蛛网的布局——当人们兴致盎然地说道科尔多瓦时,没有谁指的是新市区,所谓科尔多瓦即是老城。和西班牙所有的城市一样,这座大名鼎鼎的城市有个中心(centro),攒尖的小巷簇抱着一座主教堂。须知,这是能在西班牙排位前五名的一座主教堂,居民们称它做拉·麦兹基塔,关于它的话后面再说。这儿是全城的绝对中心,密密的巷子如溪流,汇入它如汇入中心的大湖,而这个湖的出口,西罗马桥通向外界。

心里有些焦急。没有奇遇也没有抵达盼望的深处。没有如西海固那样的特殊遭遇,没有碰上钥匙般的人。增加了许多数不清的知识,但没有大的惊喜和发现。而出发之前,事先读过的两大古迹,它们是科尔多瓦城的两座镇城之宝——其中一个罗马桥,已经走过了。这座桥最初是罗马时代的遗物,后来在伊斯兰时代大加扩建,一共有十七个孔。桥身扭着幽雅的弧,锈石黄斑累累。

说几句离题的话。自从那天在瓜达尔基维尔河上看到了这条美好的桥身弧线以后,我就开始回味中国的元代石桥。虽然还没有抽出时间,访问几位专家、仔细查些资料——但我猜,马可·波罗看到的元朝,一定曾大受罗马建筑艺术的濡染。所以,比如浙江余姚的元代石桥,还有北京通州的八里桥——就与西班牙的罗马桥似曾相识。它们都用优质的石头砌筑,也都有这种不易解释的、异样的弧线——我想闻名天下的卢沟桥也不会差的太多:它也应该是这种流脉的一个产儿。也许谁会说,它的桥身弧线拖曳的有所不同,但那正是罗马石桥的迷人之处。桥身随着河宽随意扭转、加长或改变坡度,兼之石筑的质感,使它们有股说不出的韵味。

大石桥,引导着参拜者走向科尔多瓦的入口。它跨过安达卢西亚著名的瓜达尔基维尔河,加西亚·洛尔卡有这样的诗句:“为了帆蓬的船队,塞维利亚有一条路”。他说的是一条水路,瓜达尔基维尔河。这条河对西班牙变成一个殖民帝国意义重大,它先作为内河通向塞维利亚,再从那个港口通向大西洋。瓜达尔基维尔(Guadaiquivir)这个名字来自阿拉伯语Al—Wadi al—Kadir,意即大山涧或大河。——这个语言例子,可以做一个科尔多瓦的开头。它能引着人从桥头开始,遍数涂天敷地的阿拉伯语借词。而词汇和语言,它们是一个爬上语言文化的脚手架。

我很喜欢这种“问词儿”的学习,它打开着一个又一个新鲜的领域。没准儿,若想究明达安达卢斯的历史——借助语言,倒是比相信记载或发掘遗址,显得更扎实和更富实证。西班牙语被那个时代濡染浸透,居然有超过百分之十的阿拉伯语借词。谁要是有决心穷究每一个词类,对关键词概括的每一个领域都深挖细品——他一定会一次次为文明的奇迹叹息,会一次次在新的天方夜谭里沉醉。

专家们的大部头总结说:在今天,西班牙木匠的行话,大都是阿拉伯语。至于各种彩色瓷砖(眼下西班牙的高级瓷砖,正在北京的家居装修市场占着最显赫的位置)——乃是阿拉伯的文化遗产。资料中说:彩色瓷砖,在西班牙语中叫做azulejo,而形成它语源的阿拉伯语是al—zulayji,在现代的收藏家看来,西班牙穆斯林的光瓷,仅次于中国瓷器。还有海军军语和国际海洋通用语:英语中的admiral(西班牙语中的almirante),海军上将,来自阿拉伯语amir,长官。Aresnal,兵工厂,来自阿拉伯语dar al—sinah,工厂。Cadle,海底电缆,来自阿拉伯语hadl,绳子——不胜枚举,个个词都提示着阿拉伯昔日的制海权。

至于音乐术语领域,更是展示阿拉伯人贡献的殿堂。琵琶。Al—ud,经西班牙语laud,变为英语lute。三弦,rabab,经西语rabel,变为英语rebec或者ribibe,无疑它也是维吾尔双弦乐器热瓦甫的来源。由穆斯林传入欧洲的乐器,还有在当今的摩登时代最走俏的吉他——这个词原为希腊语,经阿拉伯语的qitarah,变成了西语guitarra,再成为英语的guitar。此外,诸如号角、铜鼓、竖琴,例子数不胜数,都是常见乐器和常用名称,所以更使人感慨闻所未闻、更给人振聋发聩的惊叹。一个个着迷地排列着,我简直觉得,滔滔而来的语言学证据,简直是在建构一个令人头晕的神话世界!……

沉湎于语言是最引人入胜的,但是纠缠于语言又最使人疲惫。

这种想着心事、满脑子都是借词、音位、词语背后的文化,念念叨叨如在梦游的办法,真是不能推荐。我很快就走累了,时时寻地方坐下歇一会儿。

远处是陌生的新城区,高楼林立。远处能看见一些参差的屋顶和高出众楼平顶的那座主教堂——拉·麦兹基塔。它是语言旅行中最有趣的一站,虽然它并不属于借词范畴:它是天主教的“主教堂”,但人们却称它拉·麦兹基塔。而拉·麦兹基塔就是la mezquita,清真寺。一听就知道,它只是阿拉伯语的母形(masjid)稍稍变了一点音。这是一个阿拉伯语的最常见词。

我坐在桥头,偷窃一眼背后,那个黑红袍子的独行人已经不见了,河水空寂地流着。它是梅里美小说中,考古学家初逢吉普赛女郎的大河,而我在这儿只遇见一个不说话的摩尔。大寺雄踞背后,它是科尔多瓦第一号镇城之宝——强人所难的科尔多瓦,又把人从语言一把扯到了建筑学跟前。现在最早的和最壮丽的一件古迹,是科尔多瓦清真大寺。……一千二百九十三根柱子,像真实的森林一样,支撑着清真寺的房顶。每个枝形灯架上点一千支蜡烛,最小的灯架上,点十二支蜡烛。……它今天通俗的名称是拉·麦兹基塔,这显然是阿拉伯语masjid(清真寺)的讹误。
马蹄形的弓架结构,成了西方穆斯林建筑的特点。这种式样,在西方以摩尔式弓架结构著称,无疑在阿拉伯人征服之前已经存在于西班牙;但是西班牙的穆斯林,特别是科尔多瓦的穆斯林把这种式样用于建筑和装饰,并推而广之。阿拉伯人的科尔多瓦还有一件新颖的贡献,就是以交叉的弓架结构和可见的、交叉弯梁为基础的圆顶体系。几乎定规地采用马蹄形弓架结构和圆顶,在穆代哈尔人手中,这种融合的艺术达到了很完美的程度,而且变成了西班牙的民族风格。

我掂量着它的身架线条。

政权易手之后,以前四面八方一共十九个随意进出的门被封闭,以至被日本作家讽刺说,顶破了波折美丽的、黄琉璃瓦屋顶的主教堂尖塔,是一个建筑的“瘤子”。而它的堵死了十九个门的外观,如一座监狱。想着这些我独自笑了,也许日本人对美的和谐太敏感。我有石头至上的倾向,它通体都是一种软质的、棱角磨淡、印着水漶的黄石头,这使得建筑望上去异常雄壮。当然,对挑剔的完美主义眼睛来说,捅漏朴素的瓦顶的尖塔、堵死十九个门的外墙——添加的蛇足使得它不太难看;但它依然是一座使人凝神屏息的伟大建筑。在中国,我暗自猜度着,大概唯泉州的一座花岗岩圣女寺,勉强能与它相提并论。今天我不进去。要在准备饱满的时候,再正式迈入门槛。我不想飞蛾投火一般,刚到了这座城市,就径直投向这座大寺。我望着它,估算着已知的消息分量。我甚至打听好了:可以利用周日天主教的弥撒之际,混入大门省下票钱。我还知道一千二百九十三根著名的柱子已被砍伐删消,如今剩下不足九百根。我把视线从大寺的影子挪开。双腿先是疲乏,此刻已麻木了。老城里悄悄涂上了一抹暮色。我得抓紧时间,随便先找个地方看看。正是疲惫得只想坐下的时候,听到了一股流水般潺潺的音乐。我敏感地察觉它似是某种穆斯林音乐——于是寻着声音,到了一个院落。门上写着:阿尔·安达卢斯之家(La Casa de al-Andalus)。我心中一喜。在今天,不用安达卢西亚一词,而使用术语“安达卢斯”的人,除了几个学究之外,大都是穆斯林的同伙。

推开一扇幽幽洞门。

微乎其微的音乐,忽蓝又黄的灯光。这是一个专题解说安达卢斯的袖珍博物馆。它精致无比,但人影寥疏。可能是昔日太璀璨了,反衬得现实孤寂单调。我有些冷,漫步到一个角落。
一块灯箱上亮着:造纸术的传播。这个题目与中国有关,我想。四周有一些画,酷似南阳画像砖的拓片。我的耳边娓娓传来翻译,我听着,觉得这儿的说明文字用语特别,叙述幽雅——断续听着像一篇精致的散文,它不是博物馆人员的手笔。看来,我撞进了一个等着我的好地方。
当时我并不知道:这所小小的博物馆,是大名鼎鼎的前法国共产党中央委员、改宗伊斯兰教的著名欧洲理论家罗歇·加罗迪与他的巴勒斯坦妻子共同建立的。没准儿断续出没在耳际的、关于造纸术传播问题的说明,原文就是加罗迪的作品。他是我非常尊敬的一个人物。因为作为职业作家我深知,赢得些许世论骚动、给予文坛若干影响不足为道。作家最难达到的成就,是给人以彻底的震撼。这种震撼使人原有的根基坍塌,给人生以新鲜的道路。被我喜欢的、重视的、留意的作家很多,但都不是震撼。使我感到震撼的知识分子,他是一个。

关于加罗迪在科尔多瓦对人类大同的呼吁,关于他对遥远的安达卢斯时代的三文化融汇(他还在罗马桥的桥头堡里,办了一个伊斯兰、基督、犹太教三文化展览)的介绍,以及这个沉重的理想,应该是一个更大的题目。那一天吸引我的是一个与中国有关的小题目:造纸术的传播。
——幽暗中亮着的说明牌上写道:公元150年,中国的蔡伦发明了造纸术。十二世纪中叶,造纸术从摩洛哥传入安达卢斯。科尔多瓦附近的某个小镇,建造了欧洲第一个造纸中心。最后,造纸术经西班牙先传进法国,随后传遍了欧洲。途径是经由安达卢斯,而不是经由别的地方。并非如一些不负责任的书籍所言,是十字军带回了造纸术。回国后我读了一点高仙芝和怛拉斯会战的史料。由于脑子里已经有了安达卢斯,我对唐朝的这次远征,头一次有了自己的感觉。怛拉斯,是唐代中国与阿拉伯——这两支文明划定势力范围、互相射住阵脚的一次决战。既然战役以唐军的惨败告终,于是中亚就跨入了伊斯兰化的进程。

没想到——纸,在这场大仗中扮演了比高仙芝更重要的角色。怛拉斯战败的唐军战俘中,有一些造纸的工匠。他们跟着阿拉伯军,后来定居于撒马尔罕。不久以后,撒马尔罕成了一个造纸作坊的重镇。穆斯林的中亚,也成了传递造纸术的广袤内陆之桥。随着穆斯林的人群,纸张和造纸术向着西方流动。白白的纸,薄薄的纸,奇异的纸,出现在大马士革和巴格达的城堡。它并不止步,向着更远的西方,顺着马格里布的海岸,越过海峡登陆安达卢斯,当然,也没有对欧洲吝啬——东方的造纸术造福于整个世界。

科尔多瓦的东边,有一个叫Shatibah(即Jativa,哈蒂瓦)的地方,它就是十二世纪的造纸作坊。我想去那儿玩一回,可是没能如愿。仅仅在郊外的麦地那、扎哈拉,就耗尽了余下的时间!
出了安达卢斯之家,刚刚推门低头迈出门槛,突然看见前面黑红一闪,那个独行人正离开这里。我想,原来他也是来这儿参观了,他肯定是个摩尔。猛地一队摩托撕心裂肺地嚎叫着擦身而过。轰鸣震颤在心头,好一阵不能消去。我们又溜溜达达起来。试运气一般,在老城寻找古迹。
大学在哪儿?应该有一座著名的科尔多瓦大学。顺着人们的指点,我们打听着,转进了白粉涂过的小巷。一直走到尽头,白墙上有一个小小的木牌:怎么看也不像大学招牌,但又隐约有大学这个字。我们不死心,敲开邻居的门打听。邻居搔搔头说:是的,有时候这儿有几个摩洛哥人出出进进。也许这个小院子,虽然牌子上写着大学,其实是他们办的学校?我争辩说:不,我寻找的科尔多瓦大学非常巨大!在大学的门口,有几个石狮子在守护着。——当时,科尔多瓦与君士坦丁堡巴格达齐名,是世界三大文化中心之一。科尔多瓦大学里,除教义学系和法律学系外,还有天文学系、数学系和医学系。注册学生几千人,这所大学的毕业生,获得挣钱最多的官职。……
我问:您知道吗?那石头狮子在哪里?

人们惊诧地回答:你问莱昂省?那在北方。而这里是安达卢西亚!

我闭上了嘴。莱昂(Leon)的含义也是狮子。我感到了面前现实的冷峻。显然,在今天的安达卢西亚,那几头守卫大学校门的石狮子子虚乌有,已成荒诞。但是记载如同《史记》一样权威。不仅那几头勾人幻想的狮子不是虚构,“大学门口的铭文是这样的:世界的支柱只有四根:哲人的学问,伟人的公道,善人的祈祷,勇士的功劳”。难道一切都已化为泡沫了么?离开那条小巷,我累了,不愿再去郊外的大学区考古和寻觅。

愈是著名的大学者,就愈在他们的著作中连篇累牍地强调:科尔多瓦久负盛名,科尔多瓦享有国际声誉,科尔多瓦让整个欧洲惊叹,科尔多瓦在中世纪高举这文明的火炬。在那所我找不到的大学里,课程包括教义学、法律学、医学、化学、哲学和天文学。伊比利亚半岛和其他国家的基督徒和穆斯林的学生,都像鸟儿一样投奔到这里。它可能还保持这经学院的模式,但是时代使它不可遏止地学科繁盛。国王扩大校舍,特意用铅笔引来泉水,用拜占庭工匠的细木镶嵌装修内壁。国王还出高俸从东方聘请教授,其中有享有盛名的历史学家、文学家和语言学家,并不限于宗教学者。大学里经常举行公共集会,朗诵诗篇,学术讲演……

也许该停顿一下,梳理一下可能混乱的概念——

科尔多瓦:古代和现代的城市名,八至十一世纪在伊比利亚半岛建立的倭马亚系伊斯兰王朝的首都。

安达卢斯:阿拉伯人对穆斯林占领的西班牙的称呼。但这个含糊的地理概念的范围,比今天的西班牙要大的多,它不仅完全包括了半岛西缘的葡萄牙,而且时时囊括摩洛哥之马拉喀什以北土地。

安大卢西亚:西班牙南部大省区,几乎全境都在昔日安达卢斯包含之内。

摩尔:中世纪欧洲尤其西班牙对来自北非的阿拉伯或柏柏尔人穆斯林的称呼。这个称呼多少含义蔑视的味道。

哈里发:阿拉伯语的一个主要含义是继承者。用以八世纪以降之伊斯兰世界时,意指先知穆罕默德的继承者,即世俗世界的国王。这个词用于世界东部时,词义延伸为圣职的或门派的传人、徒弟、学生。

图书馆和大学是一对双胞胎。每逢盛事,它们就会结对兴盛。科尔多瓦的皇家图书馆是在九世纪创建的,到了著名的国王阿布杜·拉赫曼三世时期,它被大规模地扩大。而后来的哈克木二世则更是一位爱书家——他派遣的索书使,竟然一直远走亚历山大、大马士革和巴格达,遍访市肆,搜求善本。费尽心思搜罗的书籍,据说达四十万册之多,其中有大量诗集,而且多尽图书馆库存。如此国君捐赠私藏,自然科尔多瓦图书馆驰名天下。科尔多瓦的书籍市场在西班牙首屈一指,甚至有了这种说法——当某一位学者死了,而败家子后代盘算着变卖他的藏书时,书一定要运到科尔多瓦去,才能找到买主。可以想像的是:蔚然的读书之风一定会导致国民文化的水涨船高;而不可想象的是——不少研究者断定:在当时的安达卢西亚,几乎没有文盲。他们还补充说:一些私人,包括妇女,都各有自己所珍藏的图书。我猜他们藏的多半该是文学书,特别是诗集。

诗的热烈流行,是又一个迷人的科尔多瓦传说。听说,阿拉伯语是一种特别的、有着诗的魔性的语言;凡是沾了它的熏陶的民族,从少女到老翁人人都爱作诗。我觉得这个观察极具灵感,因为我们的维吾尔兄弟就是这样——至今自治区的维族主席到了节日,都要在《新疆日报》的头版发表一首颂扬盛世的柔巴依。原因很简单:维吾尔语也经过被阿拉伯语洗练的阶段。这个关于阿拉伯的语言诗性的说法,在安达卢斯更有过宏观的证明——王朝的代君主,无一不是诗人。宫廷里豢养着桂冠诗人,随国王出征和消闲,随时准备吟出国王出题的下联,一如我国的主流作家。(当然,风流演化新类,摩尔国王-角在今天往往衍变为西方的“汉学家”;而应对的角色,也进化为——先猜透了手握话语大权老外之下联、再丝丝入扣地先抛出上联的,做异类状的作家或精英。)

科尔多瓦有一个鲜花小巷,都说它是犹太区。卖旅游纪念品的小店铺一座挨着一座。当年的科尔多瓦,不仅是受歧视的犹太人的投奔处,而且是他们发挥才智的大舞台。我想找谁聊一聊,但是人们都各忙各的。一个小伙子(他可长的不像犹太人),正在给吉他调弦。人家要弹唱挣钱,而我没有这份宽裕。那么怎能追着人问——这犹太区究竟是古代的还现在的?听说西伯来语法的术语是从阿拉伯语法翻译过来的?你知道吗,书上说穆斯林的西班牙是西伯来语法的诞生地?……毫无办法。交流的时机,不惠及于我。

刚出了小巷,便猛地栽进汽车的轰鸣。摩托,堵车,闹嚷浅薄的现代市区。薄暮中能看见那刺破朴素瓦顶的教堂尖塔,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你难道能变成一个警察,拉住一辆发出恐怖噪音的摩托?你难道能先骂那野小伙子是一头毛驴,然后问他是否知道拉封丹的毛驴?他当然不知道,他只知道美国电影。最后罚他站在路口,用阿拉伯语背诵可爱的寓言《凯利莱和迪木奈》?它曾被阿方索十世命令译成西班牙语,后来经过拉丁语、波斯语辗转译成法语。它就是大名鼎鼎的拉封丹寓言,包括那著名毛驴的原型。
……

——在风雪交加的严冬,我吃不吃这些香甜的、仅有的甘草呢?
不吃它我太饿了,不吃它我会饿死的。
若吃它草就不够了,没有了草会发生饥荒,我会饿死的。
甘草啊,不吃你我会饿死,没有了你我也会饿死。我究竟是吃你呢,还是储存着你不吃?
哪怕你是嗟来之食,哪怕你是盗泉周粟,若不吃了你,我就饿死了。人若是饿死为鬼,还有什么清洁和文学!
不,甘草,我要对你坚壁深坑,以备荒乱。你看大凶之兆比比皆是,人如牲畜人互相食的末世已经逼近。到那时,能存剩残活的,一定就是储存了甘草的。
啊,愁死我了,吃,还是饿着?是饿死,还是吃掉?我左转右摇,头晕脑涨,两堆甘草旋转着变成了一堆,而继续左顾右盼,甘草又渐渐化作左右两堆光影,旋转如飞,呜呜尖鸣,如火星的环带,人陀螺的花纹。

这个思路传达了拉封丹以后,固定在了驴子的选择这一命题之上。我想这个寓言对中国人不具备讽谏的意义。因为在饿字当头时,中国人不会犹豫太久。不管是为道德,为爱情,还是为祖国。他们一般说来是吃了再说主义者,没有食生活的禁忌。

大概我只在儿童时代接触过拉封丹寓言。所以,在科尔多瓦,在大寺的外墙之外,靠着瓜达尔基维尔的河岸琢磨古老的寓言,是有趣的。——说不定,它的阿拉伯语原本里,那头驴子并非选择于两堆甘草之间,也没有对一堆甘草唏嘘不已。它可能独自一个离开了,扔下了草,消失得无影无踪。无疑在那个凶年,它这么做就是选择死。但恰恰为这样的行为,才能给世界续写新的寓言。它让人猜测因果,让人吮咂含义,让人倾听遗言。我想那才是穆斯林的思路,因为那才像他们的行为。眼前只是现实,不是歉收的凶年,也没有甘草和驴子。只有热乎乎涌来的声浪,只有不好也不坏的现代科尔多瓦。只有制造噪音的狺狺摩托,只有冲毁道路的泛滥车流,只有楼、车、人,只有噪音、疲乏、心烦。不仅不存在拉封丹和他的驴子,而且什么都不复存在,什么都看不见了。

三绕两转,又回到了大寺前面。阴暗的街上,参差亮了几盏橙黄的灯。我不想就这么进去。我舍不得就这么一进了事。站在外面,隔着大门的铁栅栏,我远远瞧着里面的橘树园。不,不必急着进去,我想。我围绕着大寺慢慢踱步——我喜欢用“大寺”称呼它。傅雷译梅里卡《卡尔曼》,言及这座名刹的敲钟人时,用的就是“大寺司铎”一语。那么我也选择暧昧,不明言它的宗教所属。橘树园是它的外庭,一张入门券要六个半欧元。我犹豫了一阵后决定:到最后离开科尔多瓦之前,再正式参观大寺。在那个日子之前,我还能在这个——看一眼满地古迹、看两眼巨细皆无的历史名城,独念着资料的咒语,躲闪着汽车和摩托,寻寻觅觅地再走些角落。

妇女的文化风貌,往往是文明和社会精神的尺度。安达卢斯层出不穷的著名风流女性,使后人艳羡和惊叹。比如1087年辞世而去的、才貌双全的女诗人韦拉黛,是科尔多瓦的公主。她在家里建立了后世望尘莫及的最高诗歌沙龙。大臣和文学家为了争夺她的爱情,或者攻城拔地,或者一卷留名。史家说,就在她的前后,追随着这种阿拉伯的风习,讴歌美丽妇女的诗歌潮流,浸漫了西南欧洲的文化土壤。那个潮流再也没有终止。直至今日,虽然值得讴歌的美人愈来愈少了,但“赞美”,依然是文学大河的一道主流。就这样,书籍和诗歌,它们不但作为人们求知和抒发的手段被传习,而且居然演变为社会的时髦,成了宝贵的时代风尚。诗是时代放飞的鸽子。诗在那个时代滑翔;一本大著的结论是诗,一过兴亡的告诫是诗。惟有诗的含蓄和内力,能包容人们企图倾诉的东西。惟它的暗示表白,传达了那个时代的世界观。百战炼磨的曼苏尔(他曾北伐五十次之多,五十次从甲胄上扫落的尘土填于墓中)于1002年逝世。敌方的史书恨恨地记载说:“阿尔·曼苏尔某年逝世,葬于地狱。”而他的朋友则在墓碑上刻下这样的诗句:

时势不再造就如此人物
如他保卫西班牙之国境

常胜将军以诗助名,亡国之君更不例外。后来被油画和文学描绘不已的、欧洲东方题材艺术的最热点、被驱出西班牙半岛的穆斯林失败者、大悲剧人物末代国王波阿布迪勒,当他为家国的沦亡不禁太息流涕,哀伤至极时,他的母后却在一旁冷冷的吟道:

汝不能做男儿洒血疆土
可尽兴学妇人挥泪失声

比起被市井文人吮咂不已的皇帝野史,十一世纪科尔多瓦哈里发穆尔台米德的轶事高人一筹。一天,他与一位大臣在瓜达尔基维尔河边散步,见河水在风中漾动涟漪,便口占一绝,要大臣接续下联:

风拂去河水烁烁如锁连环

史载那位大臣也是位诗坛高手。但正在大臣腹稿迟疑之际,忽听见河边一个女人的声音。一位洗衣姑娘漫不经心,随意应声,出口吟道:

若揭来凛凛如冰恰是铁衣

君臣大惊,赶快看时,是一个《天方夜谭》套语中所谓“把月儿的美丽赐予她的安拉应倍受赞颂,而倒霉爱上她的人却惟有发狂一徒”的女子,她就是后来的王后伊耳贴马德。应该补注一句的是,上面所引的已在吟玩中触动,精确译文还要再看方家。这首双句诗似乎特别受到青睐,译者们不但难弃难舍,而且引译时还纷纷磨词造字。各家译品,小有出人。若马坚译《阿拉伯通史》,此诗译为“在河面上微风织成铁衣,但愿能揭下来做战士的武器”;而连载于日本岩波书店《世界》杂志的《安达卢西亚风土记》,则消减战士、意想铁冰,日译文大约可再译为:“临风之川烁烁之锁子甲,尚能更美若即此而凝冻”。如此的选词摘字不辞劳苦,其实都是为了一个伊耳贴马德。这是值得的;为着她以一女子之身,所达到的象征。与唱和的君王为伴,下文会提到,她日后还要制造浪漫的传说。

我不禁怀念科尔多瓦,它简直像一个理想!世上有哪一座城市能因为书和诗歌,而被如此渲染传说?夜深了。我已经神情恍惚,想入非非。但是若想结束科尔多瓦的诗书传奇,还得引用如下一则轶事:

——我旅居科尔多瓦期间,经常去逛书店。想找到我特别感觉兴趣的一本书。最后,我找到一本书法秀拨、装帧漂亮的写本。我很高兴地出了一笔价钱,但是别人出了更高的价,我屡次都被别人抢了先,以至于出价超出了正常的限度。于是我对拍卖人说:“这个竞卖者已经把这本书的价钱抬高得超过了这本书的价值,请你让我跟他见见面。”于是他带我去见一个衣着华丽的人。我走近他,对他说:“愿真主保佑我们的教义学家的健康!如果这本书对你有特别的用处,我愿意让你买去,因为出价已经超过限度了。”他的回答是:“我不是教义学家,我也不知道这本书的内容是什么。但是,我刚建立了一所图书馆,我很重视它,为的是在本城最显贵的人物中间夸耀。我的书架上还有一个空处,我看这本书的大小和厚薄正好能把那个空处填满。我看见这本书的字体很好,装潢也美,我很喜欢,出多大的价钱我毫不在乎。因为我——感谢真主——是一个财主。……”

前往麦地那·扎哈拉的前一天,我了却了看科尔多瓦大寺的心愿。

它的名气太大,以至无知的文章说它是“西班牙的麦加”。你在科尔多瓦市区,虽然能看见印着La Mezquita的路标,而在现实中却看不到清真寺的存在。参观券上印着的解说矛盾而有趣:“科尔多瓦主教堂(原清真寺)”。参观券印成淡色,似对参观者都热衷于古代和摩尔、淡漠今天与基督的状况,微含嗔意。没有借助天主教的弥撒,我们平静地买了六个半欧元一张的门票,走进了这座天下传名的古迹。橘树园此刻已把我拥人怀中,传奇的橘子树环绕着我。在这种时候人又能做什么呢?除了可悲的照相!……

我进了寺。我留意到:人们一旦跨步进门,表情就庄重了。或者是由于临近了文明的壮观,从他们脸上甚至能看出一丝荣誉感,好像文明的名气和辉煌,使人须臾就发生了变化。科尔多瓦大寺。……虽然已经数不出一千二百九十三根柱子,但红白色的马蹄拱柱子,依然像真实的森林一样。

遐想着,视野中出现了一个黑红的人影。他在大寺正面站定,缓缓地抬起了双手。我熟视无睹如被催眠——突然,一个寒战我惊醒了,这个人,他要干什么!… …说时迟,那时快,黑红的袍子已经俯身行礼。我拔腿朝他跑。几乎就在同一个瞬间,两个警察从地下冒出来一般出现了。无声无息地架起他的臂膀,他也无声无息地被托了出去。似乎有一两个游客对警察置疑,但一切都在瞬间发生和结束了。

无法只是旁观而已。踱着步望着奥深的寺,来回地看着传流的人,我们回味了刚才的一幕。应该也做点什么。看准时机,我们走近大寺的米合拉布,摊开双掌,为冥冥中的一切逝者祈念。那一分钟可真漫长;说实话,我怕脚下的地里又冒出两个警察。但是没有,含蓄的方式是可行的。
踱开那地场好久之后,心还在怦怦地跳。

余下的时间都消磨在对建筑的欣赏之中。离开大寺时,心情大约是满足的。无论如何,我还是打算对西班牙式的宽容表示赞赏。比较着中国的形形色色,我对保留了大清真寺的马蹄拱架、米合拉布、古兰铭文的行为,不能不感到油然敬意。而且,拉·麦兹基塔——他们也没清除这不顺耳的名字。

“呜呜——嘟嘟——叭叭!”我被惊醒,雪亮的白光直晃着眼睛。原来一辆黑汽车正对我怒吼。头晕眩了一阵以后,我明白了:是自己堵住了巷子。已是一队汽车拍着队,一齐对我按着各色的喇叭。刺耳的吠吼、轰鸣、怪叫响彻夜空。我突然怒不可遏。我猛地转身,对准了排头的黑汽车疯狂地吼叫起来。我听见了自己声音中的绝望。若是有个帮手,比如若是能约上那个黑红袍子,我一定会砸了这万恶的汽车。而此刻我只能拼竭底气,顿足摇拳,不择用语——
“哇——×××!哇!×××××——”

雪亮的车灯嗖地灭了,街角顿时坠入黑暗。我感到了汽车紧张的呼吸。它里面的人害怕了,没准他们觉得遇见了恐怖分子。深夜的科尔多瓦街巷,一下子静了下来。

去麦地那·扎哈拉那天心情不愉快,有一种考古队员的灰色情绪。是发掘之前已知谜底空空、但必须照例把土挖完的那种无奈。从走向郊外,走向它的时候起,这种情绪就笼罩着我。我明白必须出城去,如果继续在科尔多瓦老城转悠,我会被虚无主义俘虏。明明记载着但又看不见、明明完全变了但又就是它——那种心情,实在让人受不了。不如干脆去遗址;我知道,我保留着考古队员的一种特殊职业感觉,面对遗址比面对书本踏实的多,只要看到遗址,人就会安心了。

科尔多瓦的最大遗址,是麦地那·扎哈拉(Medina al—Zahra)。接着上文提及的韦拉黛公主和王后伊耳贴马德,第三个文明的女儿,是不出场的美人扎哈拉(马坚译为宰海拉)。这个女姓名字的含义是“鲜花”,如先知女儿法蒂玛的全名就是Fatimat al Zahray,应该全译为法蒂玛·扎哈拉。麦地那·扎哈拉的废墟,位于科尔多瓦郊外的一条山脊上。千古的瓜达尔基维尔河,就在山脊的北侧,滋润着蓬勃起伏的橄榄林,一字流过。

已经说过河名来自阿拉伯语al—wadi al—kabir,它是阿拉伯——西班牙语中的转变方式,是wadi al—Guadal,意思是河流或者山涧。这个形式可以记住备忘:在伊比利亚半岛甚至拉丁美洲,一切前缀有“瓜达尔”的河名或地名,都源于它。沿着这条河岸,我多少次一边踱步一边诧异。比起它的风景和水量而言,它的荣誉实在太高了。或许是诸如黄河等大河惯坏了我,使我总是低估了安达卢西亚的干旱以及瓜达尔基维尔河对灌溉农业的意义;我总想:它不过一条浅水河流而已,却得到这么大的名声。

对于喜爱水与河,喜爱农作物——特别是喜爱葡萄、橄榄、无花果等神圣作物的古阿拉伯人来说,瓜达尔基维尔的视野令人大饱眼福。远离田园的都市宫廷,是不完美的生活。人若享受,必须选择果树环抱、清流淙淙的地方。一般说来,古城名都的郊外部分——离宫别苑的枯荣兴衰,是国力和太平的蓄积嬗变的结果。如果说,安达卢斯的三大或五大国王里有一个是阿卜都·拉赫曼三世的话,那么,他为宠爱的美妃扎哈拉修建的郊外宫殿麦地那·扎哈拉(鲜花之城),就是他功勋的纪念碑。

这种伊斯兰世界的伟大国王送给所爱女性的纪念碑式建筑,已经成了一种迷人的模式。无独有偶,还有一个与扎哈拉宫互成一对的、美丽的伴儿,那是印度穆斯林时代的泰姬陵。或许她俩的命运正相反?至少知名的程度是相反的。若没有泰姬陵,恐怕世人不会留意曾有一个莫卧儿帝国和一个穆斯林时代。时代已无影无踪,而纪念碑矗立着,泰姬陵指示着脚下的时代。而麦地那·扎哈拉呢,人们能从拉·麦兹基塔,或从丰富的历史典籍中听说她,然后再寻觅到郊外,登临她荒凉的腰裾。时代尚存蛛丝马迹,而纪念碑却颓灭了。

君王赠予爱妃以一座建筑——它们留了下来,成为时代的碑铭。只不过,莫卧儿的泰妃陵至今还矗立原处被人类赞叹不已;而麦地那·扎哈拉却已经失踪了,只剩一片砾碎石。谁愿意听你说,扎哈拉废墟比它的姊妹、比泰姬陵更有意味?谁能相信你说,当鲜花之城还没有变成废墟时,它象征的是人类文明的顶峰?如今的河左岸上野草丛生,荒原上只有西班牙考古学家的复原作品,嗅不到一丝古代的气息,更不用说泰姬陵孪生姐妹的气息了!

作为一个退役的考古队员,我对西班牙同行的遗址复原,总不心存微词。他们真真假假的复原,虽不敢说已经偏离了历史的规矩,但或许是更多地随着美术的思路。这使得我到过的不少遗址都有些失真。另一方面,在处理丰满的历史时,他们的色调是冷淡的,缺乏一种透视的热情。
考古学需要的是最好的心理状态,就是在挖出来之前,根本不相信有过什么历史。如果完全否认它的存在事情就好办了:咦,这一排大理石雕的柱子是怎么回事?那个金子镂刻的大鱼盆呢?还有这几百级的台阶,这白玉的喷水浮雕,红白石头的双层石拱,这绵延于山脊走势之上的,密密麻麻的地基、半颓半倒的石墙、镂着阿拉伯文经字的碎石头……它们属于哪个年代?能说明什么?

有了这样的平常心态,考古就可以开铲了。但最后的悖论无法抗御:让碎石渣子彻底复活为鲜花嫩草是不可能的,让人因不见的形象而激动,大约也是不可能的。哪怕麦地那·扎哈拉的遗址上,布局如图的谶,石块碎渣冰凉,即使它千真万确是真实的,那个时代和那座迷人的宫殿依然死了,它不复存在,包括在人的心里。你必须承认它的灭亡,不能把对它的幻想,变成对它的强求。鲜花残了,余下废墟,如今即便是考古学家也未必对它有所体会,即便是穆斯林也未必知道它的包蕴了!……

据说耗时二十年才把此宫建成。由欧洲人特别由斯拉夫人组成的三千奴隶禁军,驻守于扎哈拉宫内。它的大理石料来自突尼斯甚至意大利,金像、石雕、石柱子来自迦太基、罗马和君士坦丁堡。但事到如今不该再奢谈科尔多瓦,真是的或者说可触摸的,只有剩下的这一座废墟。
顺着瓜达尔基维尔河第三流向,我们下了公共汽车。在一条走近它的土路旁,有一处饲养斗牛的牧场。一些行将赴死的健美公牛,在草地上三两不群,时而昂起漆黑的牛头,盯着我不动。
心事重重,前夜又刚听到一场弗拉门戈。一头牛,隔着铁丝网,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我。我突然兴奋,停下来拉住铁丝网,陪着它站着。我因为读多了希提,脑子里拥塞着史料。于是就模范听来的调子,对公牛吼了一段加西亚、洛尔卡的诗句:

(哪怕……我知道……所有路径,)
(我也……到不了……科尔多瓦!)

我四顾一望,瓜达尔基维尔的旷野无人踪影。那漆黑的牛一动不动,使我不觉间毛骨悚然。我嘎然闭嘴,声音倏然消失了。

你因什么而毁灭?
是因为自己的腐败,还是因为敌人的强大?

青灰色的、巨大的石墙半颓半立。数不清的建筑坍塌着,遍地瓦砾。地面上散乱的碎板破块上,间或能看见忍冬的花纹,拼嵌的图案。

这个遗址的复原作业,也许可以评价说,大体能算恰到好处。一般说来,我总觉得的西班牙的古迹维修,给人修复过度甚至狗尾续貂的印象。而麦地那·扎哈拉不同;这是一处单纯的遗址,他们把痕迹隐藏的很巧妙,好像只堆起了坍塌的,而很少主动复原。还好,我缓缓松了口气。哪怕根本看不出昔日繁华,也别把你们的艺术强加给我。

多数建筑残骸辨不出原来的用途。只是碎石、断壁、瓦砾,簇拥着遗址中心扎哈拉宫殿的残部。徘徊了半日,夕阳西斜了。远处瓜达尔基维尔河,在浓黑的林带里,跳闪着粼粼的一条亮光。
中心的宫殿残部经过了点缀的修补。被集中起来的美,突兀地耸立在高台。我觉得这一处修补还算含蓄,只是点睛似的几处,宣喻着昔日的辉煌。

就这样,琢磨着人家的考古水平,我们走过一面又一面或者没有倒塌或者后来扶立起来的墙,走过一些细腻的摩尔式浮雕,走遍了断续蜿蜒的遗址。
 
这就是鲜花之城。

当年哈里发把这笔钱,用作赎回战俘的费用。后来征战顺风,没有俘虏可赎了,他就用这笔钱给爱妃扎哈拉修造宫殿。鲜花之城所用的大理石料,以及数不清的石柱子、石盆和黄金雕像,是翻山跨海从迦太基、罗马、君士坦丁堡远途运来的。数以万计的工匠工作了二十年,才把这座花园建成。在扎哈拉宫金壁辉煌的大厅里,据说哈里发签发诏书,接见使节,拜占庭帝国以及各基督教王国的贵族王公,北部的加利西亚国王或纳瓦拉的女王,都曾亲身至此,或致敬誓忠,或请求仲裁。

希提写过这么一个轶事:

有一次,科尔多瓦下雪了,洁白的雪花扶摇飞舞,霎时间天地洁白。这个罕见的景象,使哈里发的爱妃伊尔贴马德惊喜不已。大概在她度过孩提的故乡干旱缺水,她从未见过下雪吧,伊尔贴马德沐着雪花,欣喜难表。雪融了,她对美景无常感到伤怀,于是便央求国王:若您有真主赋予的权力,就该使这景色年年重复。哈里发胸有成竹。对于水和植物,阿拉伯人有一种发芽于干旱沙漠的、喜爱得潜心入骨的兴趣。他显然对植物的花期,花的颜色势头都深知三味。他下令,在科尔多瓦郊外,沿着山坡河岸,种植大片的巴旦杏。

转瞬又是一年,随着季节的暗语,洁白的巴旦杏花,在麦地那·扎哈拉四周的天空中,飘飘洒洒,轻扬低落,橄榄树沾满了白雪,瓜达尔基维尔河落满了白雪,青色和棕色大理石砌就的宫殿内外,从台阶到拱门,都涂上了梦幻一般的白雪。

可以品味得出:满山种树的故事,和酒池肉林故事的滋味不同。就像鲜花之城和颐和园之间,有着什么质的不同一样。伊尔贴马德――就是那个身兼洗衣妇和女诗人的伊尔贴马德,她是敏捷地吟出了新句呢,还是勤劳地跑去照顾巴旦杏树?

没有记载,如今的宫殿残疾远近,也没有一株巴旦杏树。雪白的杏花,如花的白雪,宛如真的融化了一样,无影无踪,无声无息。

废墟寂静。
 
那是难以想象的古代。它的奢侈使人不敢相信,它的梦想也令人不敢想象。在奢侈与梦幻中——哪怕这奢侈中包含着对自然的亲近——毕竟人和精神都遭到了销蚀。当科尔多瓦如太阳般照耀欧洲的时候,它的缔造者们却失去了英雄气。在前定的衰老过程中,他们病弱不起,最后走出了历史。

古代被大火吞没了,无声地颓坍湮灭。烧焦它的业火并非来自敌人之手。照例的、和平的富裕之后接踵而来的分歧,蔓延成了内部的战乱。据一般的通说,点燃罪恶的,是一些穆斯林的手。它莫名地、野蛮地掷出火把,于是珍宝就烧成了灰烬。有人指责北非的柏柏尔人,说他们是烧毁扎哈拉宫的罪人。也有人不这样看,认为天下大势的力量消长,早决定了这十一世纪的圆明园在劫难逃。

风尖锐地掠过旷野。
 
麦地那(medina)这个词,不仅是“市镇”。它一定共生着迷宫般的平面布局,喧嚣活泼的生活方式。那些挤紧的断垣颓墙,那些莫名的连袂小屋,也许它们的檐下,曾住过迦太基的商人、犹太的药学家、罗马的瓷砖匠人。还应该有过黑白黄各种肤色、说着不下十种语言的女性。
可如今什么也看不见。在大使厅的大理石台阶下面,不知是被风还是被人打扫得干干净净,找不到哪怕一块生锈的铁片。
 
谁能相信,一切就曾经发生在这片废墟上?谁能相信浴室书店曾在这里鳞次栉比,谁能相信歌女哲人曾在这里低吟浅唱?

考古学的深处,是想象力的学问。但我走过它繁复的街道时,整个遗址连同它远近的瓜达尔基维尔原野,都静静躺在一派绿色的死寂里。想象绝望了,我不能看懂它暧昧的布局。

你毁灭了,因为你自己。

有一个人影一闪而过。我吃惊地追上几步,它形单影只,怎么我觉得它像是那个多才的伊尔贴马德?再定睛注视时,人影不见了。我追到了一个低凹处,是一个五排或七排开间的墙基。人影又出现了,我凝神细看。不是幻影,不是王妃的孤魂徘徊,是一个瘦削的男子。看清那身黑红两色的摩洛哥袍子时,我失声喊了起来:就是他!……这是一处辨得出原貌的、小巧清真寺的遗址。石墙半埋半砾,一排房基如棋盘的格子。我从高处,扶着铁栏杆俯瞰着它。而那一个人,他并不理睬我的声音,只顾一间一间的踱着。 我的眼睛随着他,也逐个辨出水房、大殿。他最后站定不动了、我也同时认出了——那儿是朝向麦加的米合拉布。是个小寺,可能是一座宫廷用的小寺。黑红袍子低着头,凝固一般的站着,一丝不动。我感到心静如水。金黄的秋日斜阳,把那个人的黑红袍子,还有四周的石块瓦砾都涂上了金属的色泽。

我不敢打扰那人,虽然我需要和他交谈。虽然我知道此一刻过去,我将永远与他失之交臂。黑红的长襟低垂着,他有一种不容轻薄的气质。看来,昨天他在大寺礼拜的行为,没招致太大的麻烦。也许,五百年来一直有人这样做。但是向时代挑战,是不能被容忍的。凡在那座早已是主教堂的厅堂里表演摩尔的人都遭到了严惩。他是谁?一连两天,我如一个偷窥者,目击了他诡秘的行为。

喂,兄弟,你是一个操守严谨的信徒呢,还是一个行为艺术的表演者?

或者,你只是……失去的大时代的恋人?

俯瞰之下,小寺的格局历历在目。

这是一座经过发掘和清理的、麦地那·扎哈拉的小清真寺。它可真是袖珍玲珑。小小建筑非常耐看。愈是看得懂它,就愈是忍不住端详不已。一间,两间,水房,朝向的壁龛——米合拉布。它的石料考究,烟熏火烤之后,大理石和花岗岩的色泽晶莹如旧。太有意思了,我猜不出,这究竟是一座卫兵杂役的梢麻呢,还是一座禁宫娇妃的禁寺?但是——我宁愿把它想像成扎哈拉妃本人的专业小寺。

可以辨认的、毫无疑问的只有它的朝向。我对准了它,朝麦加方向望去。前方是巍峨隆起的、安达卢西亚的赤裸群山,在晚霞中,呈着一座暗重的颜色。视野里,一切都无音无字,如宇宙的暗示。

安达卢斯不复存在。那些雄主美妃,那巴旦杏和女诗人的遗骨,此刻就埋在这里。他们化成了一堆灰烬瓦砾,他们抛弃了一切奢欲光荣,如水入海,如海枯竭,如今一语不发,安息在这里。
那个人不理睬我。在米合拉布前伫立良久之后,他独自离开了。在暮霭中,他的背影摇着袍服的黑红,石砾在脚下嘎嘎作响。

科尔多瓦(Cordoba),人怎能描写它呢?

人怎么能描写科尔多瓦!它简直囊括了一切领域和范畴。你可以把整个西班牙和葡萄牙,都看作它的遗址。Cordoba,你不能想象他是一座城市。你不能想象它是古代一个王国的首都。它被记载得愈细致它就愈是不存在。此刻我就在它的中心,但我不能解开矛盾,能协调现实和历史于它一身。

本来用不着我写。其实,杂志重排希提(Philip K. Hitti)的《阿拉伯通史》就是。希提的伟著《阿拉伯通史》(History of the Arabs),人们真该对它熟悉些。它是马坚先生的精美译笔,1985年被慧眼识宝的商务印书馆分上下两册印出。那部依门别类、从思想到制度、从建组到音乐的千数百页的史料阐述,是极有说服力的文学。由于所述事迹过于神妙,文笔在书页上洒墨成花,一部学问成了一部美文。它使我大开眼界,至今百读不舍,掩卷感叹不已。

我只是挑了些通俗的数字轶事。我还完全没有引用涉及下述巨大题目的部分。它们是——历史学、科学史、世界地理学与大游家、天文与历算、数学(尤其是零号的传播)、植物学(尤其是橄榄、无花果和石榴),当然,至今整个伊比利亚半岛的农村都涂着那时的绿色,灌溉,水渠——“农业是伊斯兰馈赠给西班牙的永恒礼物”。还有药物学以及外科医学、大规模的翻译运动(尤其是把亚里士多德从阿拉伯文译回欧洲)、沟通东西传统的哲学、一神教世界观体系的发展……

科尔多瓦,充其量我只能对着旷野悄然呼唤它的名字。千真万确,它只是一个传说,是虚幻的海市蜃楼,是超逸了常识的神话。

它消逝了,由于强大的前定。

希提最后这样总结:

穆斯林的西班牙,在中世纪欧洲的智力史上,写下了最光辉的一章。……在八世纪中叶到十三世纪初这一时期,操阿拉伯语的人民,是全世界文化和文明火炬的主要举起者。古代科学和哲学的重新发现,修订增补,承前启后都归功于他们。有了他们的努力,西欧的文艺复兴才有可能。……

无论对于穆斯林世界,抑或是对于欧洲而言,这个时代都不仅确实存在过,不仅异常重要,而且余香至今缭绕,引诱人们争说传奇。科尔多瓦——愈是在它的大地上徘徊良久,我就愈对描写它不抱幻想。自古典时代以来,它吸引了多少支笔!洞察的和浅薄的,迷恋的和投机的,鹅毛的和电子的,一路迎着滚滚的著述,我踌躇着还是来了。我倚着一株橄榄树坐下,摊开一页白纸。瓜达尔基维尔粼粼波动,我心里升起清醒的悲观。但这悲观是甜的;是一种沉浸在细部想像之中的、沉湎迷醉的感受。

有一块浮雕的图案,吸引了我的注意。

没有形体,没有具象,依然是那充斥的花纹,如谶的曲线,它要表达什么呢?我不觉着了魔,不觉被它吸引着,一直没有走开。良久之后,在主观的凝视中,我认为,那是花纹缠绕的枝杈,拱拥着一棵幸福的树。只是它寄身的墙,已经半截塌碎在一堆石块里,无人挽救。

这么诠释可能是对的,我想。在科尔多瓦传奇的核心,在麦地那·扎哈拉,在这么著名的废墟上,一定留着一个密码,一个解读的关键。它如一把思路的钥匙,给想像力以合理的向导。就是它,在森林般簇拥的熏墙烧迹里,在一面石头的断墙上方,正中处的浮雕,是一棵生命树。
它传达着一种悲悯的宗教语言。生命树,它是失败者的反省,是叹息者的遗言。它不易察觉地悬挂在这曾经辉煌繁华无度的宫殿一隅,如一个隐藏的凭吊者,在悄悄地对往来的世界独自祝愿。我在凝望中和它融化成了一体,渐渐既弄不清它是谁也弄不清自己是谁。我们的命运如一个迷。创造的贡献遭到了惩罚,而腐化和侥幸却收获了褒奖。站在麦地那·扎哈拉的遗址上,我感到强大的无常。我们毁灭,因为我们自己。最终人们还是要从头做起,一次次仰望它——居高临下启示我们的生命。

我叹息着,缓缓走开。但心有不甘,又回头看它。生命树沉默着,纤美而柔弱,匀称而神秘。一缕最后的夕阳射在它的枝蔓上,顿时那些纹理条条凸立清晰。隐蔽的它突然丰满了,花如迷路,叶如果实,满足地浴着温暖的晚暮。


来源:中国穆斯林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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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RC 更新时间:2013-05-02 关键字:伊斯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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