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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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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承志:三笠公园

三笠公园

张承志

在横须贺,与其说是散步于港口景象,不如说是徘徊于自己的心情。

或者这么说吧,本来我想在这个“黑船来袭”的地点,享受一下日本人对欧美殖民主义的批判;在这大名鼎鼎的横须贺美军基地,加入日本的反战队伍,抗议从这儿启航前往中东西亚轰炸屠杀的航母空贼。

没想到,这儿毫无我想象的气氛。

——特别是对白种的殖民主义的批判。此刻秋高气爽,而春天里我还在安第斯山。差不多我是从秘鲁和墨西哥直接来日本的——我的心里正满盛着对殖民时代的厌恶。我总是对日本希冀最多。我在潜意识里等着一群知音迎面拥来。在想象中,我已沐浴在声讨美国佬的空气之中。

可是怎么也没想到,我居然一头钻进了日本海上自卫队的最新锐驱逐舰——“鸟海”(ちょぅかぃ)。

上午在横须贺,刚从一个纪念法国技师的小博物馆出来。正在摄影留念,看见远处通向码头的大路上彩旗招展,听说这一天是海上自卫队的“一般公开日”。引导的朋友过去一问,谁都可以登上军舰参观。那为什么不去?于是我们走上了自卫队的码头。

您好!欢迎!海上自卫队在路上夹道欢迎,不断地喊着问候语。他们身穿深蓝作业服,一股“健气”充斥眉宇。要检查随身的包,但比民航机场宽松。可以提问,随便照相。码头上,一艘艘停泊着巨大的灰色军舰,看来在这儿聚集着一个舰队。舷梯口有人专门搀扶,帮助客人爬上甲板。驱逐舰的个头非常大,给我留下印象的,是指挥台的方窟窿一般的窗户。那窗户显然不是赏海景的,隐蔽、粗糙,呈着一种原始和阴沉。

即便只是一瞬,我毕竟有过海军的履历。因此我的心情顿时紧张。这船上没有主炮,但我看不懂它的火器。我不情愿地爬着舷梯,这条船不低于五层楼高。跟着一群家庭主妇到了后甲板,我猜我看到了一大片导弹发射孔。

在发射孔旁边,站着一个中年的日军。这小子挺英俊,有点像哪个演员。隔着作业服,我看不出他的阶级。他也仿佛觉出我与众不同,神色像是说——他不打算掩饰对我的注视。

我避不开他的目光。开口时,不知为什么想说得专业些:

“这船的排水量,大概有多少?”

亏得我还会说排水量这个词!

他直视着我:

“排水量是七千二百吨。”

有一种类似间谍的感觉。若是那天有人帮我确认一句:不仅外国人而且包括赤色中国的复员海军,也可以在“一般公开日”登“鸟海”舰参观——我那天要和他畅谈一顿。

可是没人确认这个细节。后来我的日本朋友听说我上了“伊吉斯”舰,都有些担心不安。至今我也不知道,那天我究竟是否有权登上“鸟海”。至于什么叫“伊吉斯”,是后来才弄清的。在希腊神话里宙斯曾给了雅典娜一面盾,于是“宙斯盾”就如“固若金汤、一夫当关”云云,表示理想的防卫。反正它能监视、追踪、拦截五百公里方圆内飞来的导弹或飞机,传说还能执行大气层的太空战。我一点也没觉出宙斯盾有什么厉害,但日本朋友们似乎都挺懂,都说登上它非同小可。

使宙斯盾出名的,是前两年朝鲜的导弹事件。朝鲜把一发导弹打过来,让它越过日本岛落入太平洋,吓了日本一跳。媒体连惊带乍,一片喧哗。但不久新消息披露出来了:日本并非对付不了那颗忽悠悠飞来的导弹,海里的一条宙斯盾,当时监视了北朝鲜导弹的飞行全程——于是媒体又是大吵大闹,伊吉斯宙斯盾也随之名气大噪。

据说它是全球最新锐的军舰,美国佬只把它给了日本和西班牙。这样的消息让人听着不快。我喜欢的民族和文化,如今都在给魔鬼做帮凶。

心绪的变坏是由于联想。身为中国人,谁也不能不一阵阵想到甲午海战。一百年过去了,历史好像转了个圈又回到起点。“撞沉吉野!……”仿佛听见《甲午风云》里著名的台词。“炮弹里都是沙子!”这一天幻觉连连,仿佛自己登上的不是“鸟海”,而是中国小孩在电影里记住的吉野。

“炮弹里都是沙子……”这句话像一个可怕的诅咒。

正面指挥台的一排方形舷窗两端,各有一只红色和黄色的座椅。我听着接待的自卫队员回答一个家庭主妇的提问:“红椅子是舰长的。”那戴遮阳帽的主妇兴致勃勃,指着另一端的黄座椅又问:

“那么黄椅子是谁的?”

“舰队司令官。”

我痴痴望着那红黄两把椅子。

那目光炯炯的中年军人没有跟来。我看了一阵红黄椅子,接着从舷窗眺望大海。此刻我恢复了平静,不再幻觉自己是上错了舰的水兵。

唯有一瞬的海军体验,如心底的大潮,缓缓地鼓动和苏醒。已经又是甲午年的天下大势。海水被舰首劈成两片白浪,他们队形严整,奏着进行曲驶过来了。而这一边却还没准备好——连民主都没有准备好。横须贺港从清晨就飘忽小雨。阳光在远海上空穿透云层,照射着雪白的帆点。从日本海军的舰桥上望去,它们如童话中的纸船。我心烦意乱,不再看红黄的椅子,爬下陡陡的舷梯,离开了“鸟海”的指挥台。

我的脊背掠过透骨的寒冷,船上的风愈来愈大了。横须贺使我感到意外,我想快去看点别的。我们匆匆离开,坐出租车去看下一处。

快点走,管它到哪里!

登上出租车时,我差点对司机这么说。

横须贺,简直就是一本袖珍日本近代史。虽然不能囊括所有近代大事,但在这儿能看见的痕迹,可以穿成一串,解释近代。其实我来横须贺那天早上,完全没打算登什么日本自卫队的宙斯盾,而是想看看它这一串近代痕迹的最有趣的一个:“黑船”。

有三个小博物馆与黑船有关:浦贺奉行所(长官公署)旧址、佩里纪念馆、技师贝尔尼纪念馆。此外还有许多,比如法国人建造的灯塔、日本海军的缔造者胜海舟断食修炼的地点、早期海军元勋之一上岛某某的事迹、横须贺制铁所的大气锤和锻造的巨锚照片,等等。

1853年,广州上空的鸦片硝烟已经散尽。对欧美军舰来说,乖顺的上海,早已是它们方便的基地。美国东印度舰队的蒸汽舰在上海完成编队,先到琉球,然后直指东京湾。

7月8日,在日本近代史上被唤作“黑船”的美国军舰编队,抵达了横须贺南面的浦贺海面。

浦贺奉行所大惊失色,急急派出一群巡查小舟,围住突然闯到的巨大黑船。但是,那黑船闷头勘探港口,一直越过幕府规定“夷船阑人开炮击沉”的观音崎禁区线。他们不理喊话,不许登船,无奈奉行所的翻译用英语喊了一嗓子“我会说荷兰话”,才算艰难开始了外交谈判。

——横须贺三座小博物馆对黑船的描述口径,给我一种宣传控制的印象。在横须贺讲述着一种近代史观点。美国黑船扮演的,不像殖民主义侵略者而更像新时代启蒙者的角色。即使不是无比亲切,至少也令人怀念。

为佩里纪念碑挥毫题墨的,是主刀宰割中国朝鲜的日本第一代首相伊藤博文。纪念碑建立时,甚至得到明治天皇的赐金。

——佩里有恩于日本的历史进步。他是推在日本陈腐的锁国脊梁上的一巴掌。佩里从小聪敏,他是蒸汽船舰前途的预言家。谈判之余花絮不断,双方指着地球仪作世界知识竞答,彼此都为对方而惊叹。纽约和华盛顿在这儿,它们是商业城市。那里是巴拿马,正修建的运河一旦开通,去欧洲就不用绕路了。黑船与村民尚有过亲善联欢;美国水兵把喝光的啤酒瓶随手一扔,观看的日本渔民便一跃跳入海里,在那个时代空瓶子是宝贵的。在横须贺,与其说我参观了一段结束锁国的故事,不如说接触了一种对欧美的官方态度。这个态度,与日本愈来愈多地谈及的、不仅右派、左翼更加乐此不疲的——抵抗欧美白人的殖民主义、保卫亚洲和亚洲解放的理论,古怪地相悖相驳。本来,黑船事件不是可以解释成“大东亚自卫战争”的起点么?黑船的佩里提督并不掩饰,他准备动武。他的国书,既拒绝交给低级的奉行所官员,也拒绝绕到门户港长崎去递交。看着黑船上的大炮,幕府决定忍辱。于是,开港通商,日本史上第一个不平等条约在美国军舰的炮口下签订了——这是一般的通说。其实佩里的面孔要狰狞得多。在这段故事中,据说被有意藏起了两面白旗。据考证,与国书一起,佩里曾赠给日本两面白旗。他说:你们可以选择战争,但胜利无疑属于美国。万一打不过要停火时,可以用这白布旗。赠送白旗,可是太富侮辱的意味了,传出去于美国于日本都不利。不知是政客们的谈合,还是学者们的顾虑,反正后来它在资料中消失了。有人说,对那白旗采取了春秋笔法的,正是用英文著作《武士道》一书、致力于日本形象与欧洲精神接轨的新渡户稻造。虽然细节尚可商榷,但是,以日本形象脱亚入欧为己任的新渡户博士,出于他对欧美的仰恩图报或某种考虑,对白旗记录取舍删削,并非是不可能的。来路上佩里已在月前到过琉球。5月26日,佩里的黑船驶入了琉球那霸港。6月6日,他不顾琉球王府的反对,强行登陆。美国行前的精细算盘是,万一到了江户湾后与幕府的交涉不顺利,就占领琉球。

日本人对那一年美国黑船的胃口,已不愿再多吟味。

白旗的藏起,就像横须贺感到的“官方口径”,反映着日本对美国的一种长远态度。先是人欧,继而亲美,执行这项国策已有百五十年。横须贺是日本选择文明进步国策的纪念地;两面白旗插在纪念碑旁,岂不太过讽刺?——所以一则记事宛如有意为之;说黑船在江户湾测量时,小艇上打有白旗。日本人打听白旗的含义,美国兵回答说那旗子意味和平。你瞧,小艇上的白旗,像是给没出场的另一类白旗打掩护。但细处早就无须纠缠。重要的是:已经由于中国遭受鸦片战争而受到强烈震动的日本朝野,这次又因黑船的刺激,痛感刻不容缓,发愤富国强兵。

不平等条约签订的一瞬,还有一件花絮。随着那个时代的风云,成批涌现了诸多野心勃勃的志士仁人。他们主导了日本国家的走向和民族的思想。他们中的一个、长州藩出身的吉田松阴,居然划着小艇爬上黑船,要求偷渡美国,去考察新文明。

他异想天开的行径,代表了当时日本的风尚。他被赶下黑船,继而被捕,囚禁中写下的书简,后来是启蒙的名著。不过他的文明论不能放之四海。在他的文明发愤之中,泯灭了巨大的道德。它一面劝诱对欧美规矩的恭敬,一面满纸对贫弱邻国的野蛮:

既与鲁西亚或亚墨利加缔结条约,当恪守之,勿失信用于外国。于其间滋养国力。至于与其贸易得失之壑,可夺朝鲜满洲支那之土地,以填实之。

比吉田松阴更具理论性也影响更大的,是福泽谕吉的“文明论”。福泽在他的文明解释中,更是娓娓阐述了满腹的歧视。那样露骨的他者歧视,在今天假惺惺的文明气氛中读来,人会不敢相信白纸黑字。但是无疑,这位日本式帝国思想的集大成者所讴歌的,就是吞噬弱小的殖民主义。他在《脱亚论》中的述怀,最为著名:

为今日谋,我国不可犹豫于邻邦,待其开明然后共图兴亚。毋宁脱离其伍,与西洋文明国共进退。至于支那朝鲜相交之法,无须因邻国之故而顾虑。惟径以西洋人风,予之处理可也。与恶友交亲者难免共有恶名,我应自内心谢绝亚细亚东方之恶友。

直至今天,日本思想上印着的、这个脱亚入欧弱肉强食的烙印,依旧还是那么清晰。

日本学到的阳明儒学,是简化和畸形的知行合一。军舰,既然它最重要,日本就不顾一切要得到它。幕府仰求法国助力,礼聘了正在上海修造炮船的法国技师贝尔尼,在横须贺创建了最早的制铁所和造船厂。后来幕府灭亡,明治亲政,这个国家并没有废止敌功。事业由新政府继续,把法国人创建的摊子,一直发展成海军造船厂、横须贺海军工厂。

仅在一年之内,横须贺就已尝试了苍准丸、震风丸的建造,但都失败了。于是造船厂拦上幕布,点起灯笼,于黑船次年即1854年,造出了日本第一艘洋式军舰“凤凰丸”。再过一年,胜海舟、榎本武扬等大弄潮儿被派赴长崎,1855年在那里建立海军传习所,日本的近代海军随之诞生。

新式军舰重于一切。黑船次年,日本向荷兰订购了一艘三桅十二炮的军舰“咸临丸”。

这艘船没打过什么仗,但它的隐喻含义巨大。1860年,它载着福泽谕吉和胜海舟等日本政治家和海军将领,离开横须贺的码头。它和福泽谕吉完成了一对互佐的比喻:福泽谕吉很快就要发表他著名的背弃亚细亚吞噬朝鲜、中国的理论,为日本民族举起“脱亚入欧”的旗帜;“咸临丸”则作为美国军舰的“伴随舰”完成了横渡太平洋的处女航——它隐喻了日本国家今天的世界角色。这一切,距他们震惊于英国对中国发动的鸦片战争、距他们立誓发愤突破殖民主义罗网和被人鱼肉的命运,仅仅过了十五年。而距离甲午年的战争——距离他们最后张开大口、实践以蛇吞象吃掉中国的预想——也仅仅还有四十年。

一个走向扩张的新兴帝国,已经把自己的视野和舞台布置于整个远东。军舰在更新,游弋寻衅于一系列事变的日本军舰,再也不是浦贺奉行所的小艇哨船了。它们是佩里或不列颠海盗的黄种门徒,不流连于温饱,敢肇事于天涯,它们波涛为家,出没于包括俄国滨海、包括南洋吕宋的大海大洋,步步紧凑地实践着朝鲜、满蒙、中国的吞噬三部曲。从西日本的福冈或长崎港出航,舰船对着两个方向:北有朝鲜辽东,南有琉球台湾。从东日本的前线、北海道函馆港出海,不远便是俄国控制的库页岛和千岛——地缘政治是一种帝国主义者喜欢的理论,日本算计于这种地理并给自己选择的国策,左右了它百年的近代史。

比起中国“唇亡齿寒”的古代政治地理观点,英吉利—日本式的思路完全不同。岛国帝国主义不会宽容——那些位于它出海口的民族与国家。尤其主动探身过来的朝鲜。那个半岛,简直是天之犒赏,是一餐美食,是搭上“凤凰丸”的船舷板,是铺向大和家的石台阶!1874年,日本以琉球人在台湾被杀害为借口,出兵台湾屈清朝赔款,从而尝试了用霸道处理国家关系的手段。随即1875年9月,云扬号等两艘日舰前往朝鲜近海,在江华岛测量海口。朝鲜炮台开炮示警,日舰便攻毁炮台,登陆烧城,杀人劫掠,制造了江华岛事件。其时福泽谕吉的《文明论概略》,那篇近代日本国家的纲领刚刚获准出版。日本已经迫不及待,要对它的“东方恶友”、对它的第一近邻朝鲜,以黑船风格实行“处理”了!

从跨海出兵台湾,到江华岛城下逼约,日本迈出了它漫长的侵略长征的第一步。日本史从这一步,开始了大转弯。

那个时代很像今天,西风凌厉,世界战栗,天下失义唯行霸道。在十九世纪结束前的最后十年,世界格局已经一变:法国占领了越南吞并了柬埔寨,成立了法属印度支那;而英军于1892年最后灭亡了印度的莫卧儿王国,不再拿东印度公司之类遮羞布当招牌,而直接实施对印度的殖民统治。

日本追随其白种导师,在这段时间里,全力加快殖民朝鲜的步伐。它对朝鲜连续发动毁坏其国体的作业:随1875年发动的云扬号事件,它逼迫朝鲜签订了《日朝修好条规》;不久又在1882年发动了第二回朝鲜事件(所谓大院君之乱)。两年后,1884年发动第三回朝鲜事件。日本人在朝鲜进驻重兵、闯宫人殿、掠夺经济,扶持党羽、刑罚手段无所不用其极,毫无一丝心理的顾虑。

它在这个阶段的核心目标,是挑战清朝在朝鲜的军事政治影响,否定中国在朝鲜的受贡国、保护国传统。

1886年8月,从甲午大战倒数的第八年。李鸿章的北洋水师提督丁汝昌率四艘铁甲舰,包括亚洲最大的德国造巡洋舰“镇远”和“定远”,驶进了日本的长崎港。

这是一次礼节性的访问?还是一次航行中的停泊?

抑或是一次有意的示威,一次向日本展览大炮大舰的威慑之举?

不知道。只知道北洋四舰在长崎,卷入了被称为“清国水兵事件”的一场巨大的政治纠纷。

如同一切大冲突一样,在后日追究第一枪第一拳是谁先打的——是一种麻烦事。披露真实和胡搅蛮缠,对听众而言是对等的,人们对真相的判断,只能依据逻辑。

长崎清国水兵事件的经过,大致如此:

1886年8月13日,停泊长崎的中国水兵上岸,一说是在游廓(妓院)争风,一说是与人力车夫纠纷——遭日本巡查(警察)把两名水兵拘留拷打。一名水兵被吊打致死。是夜水兵围住巡查所。一说夺日本巡查的刀,一说刀乃购来——双方互殴。清水兵死4人、伤21人。日本巡查死1人伤19人。

隔一天,15日,事件的第二波开幕。一说大群清水兵包围了巡查,一说日本巡查埋伏复仇。日本居民加入骚乱,手持武器与清水兵残酷死斗,导致大批死伤。清上岸水兵退入领事馆后,长崎居民约两千人不依不饶,包围领事馆。

可信的死伤数,大概是各自宣布的己方数字:日方宣布日本巡查死亡两名、轻重伤28名,中方宣布中国水兵死亡8名、负伤42名。

事件后,共32名日本警察受到政府嘉奖。

几乎是一场准官方的小型战争!

有一点像一场徒手和小规模的、岸上的海战。数字在说:在长崎的这场骚乱中,北洋水师的上岸水兵,在日本警察加长崎市民组成的、决心大打狠打的阵势面前,吃了大亏。

此事早早用电文汇报给天津的李鸿章,日本也由一个天津领事出面周旋。不用说,双方各执一词,细节彼此相悖。纠缠良久,最后双方发表了文告,以官面文章宣称言语不通彼此误解云云,另外互相给对方的死伤者提供些许抚恤,此案就算了结了。

正因事件已经过去,才该深究如此事件的起因。究竟是为什么?它究竟是怎么发生的?那是一个炮舰的时代。但是日本在海军炮舰方面,却恰恰并非是老大。

中国的海军,因为镇远、定远两条军舰,一时成了老大。但是中国人从来每当临战,则心理暧昧。今天看来,在甲午年(1894)到来之前,在一直到1945年页页血污、长达五十年的战争史揭开之前,双方都需要一场心理的演习。

心理上永远都难以接受日本“蕞尔小国”的横行、自己平生被这小国扰乱压迫的李鸿章,此刻手中有欧洲打铸的钢铁巨舰“定远”和“镇远”。它们各各都是七千四百吨。就连“济远”等舰,也是动辄两三千吨的铁甲战舰。中国人因一时一事而自信膨胀,是顺理成章的。欧洲购舰之举已开花结果,眼下大清舰队正称雄黄海。何必言战!兵法之最乃不战而屈人之兵,只需稍加韬略于陆海,便可以文明交际,挫敌虎狼之师。

于是可以推测:李鸿章心中油然而生一案,指令麾下铁甲舰,让它们遍游符拉迪海参崴、元山及釜山、神户又长崎,以海军慑伏日本——这样的心情与战略,是可能的。

但是李鸿章没有想到,等待他的花拳绣腿的,是寒光凛凛的日本刀。他使用主力舰进泊长崎炫耀武力的行为,正中日本武士的下怀。

因为日本的国策是征服、统治、殖民于东亚。其步骤的第一波是台湾和朝鲜、第二波是满洲和蒙古、第三波是整个中国。任牺牲一代人民,此国策决不改变。李鸿章把超级战舰送到长崎,给了日本锻炼军民心理的一次演习。

如果说洋务官僚的心理是变态的,那么日本国民的心理则是疯狂的。

日本的资料一如既往,宣扬着聒噪着,一切都是清国挑起,一切都是因为清朝对日本采取的大国炮舰主义。他们最喜欢强调镇远定远两条船,喜欢念叨这两条船的名字:ちんぇん、てぃぇん,大大地威胁了日本人民。日本的民族主义,有时真有一种百年嘴硬说荒唐的风格。就当时的历史大势分析,长崎正点燃着军国热情的火焰,镇远定远却跑来火上浇油,好像要试试日本人称霸的决心。已经是谣言雾罩的镇远定远,还非要驶进人家前院亮相。如此的轻佻无形,如此的儿戏前途,如此的中国人的轻浮!因为日本正处在侵略大潮的最上风头,如一个肆虐四乡未遇敌手的恶棍。他们正狗咬刺猬无处下嘴、发愁找不出下一个寻衅的借口,李鸿章却从海参崴跑来长崎修船!……莫说只是徒手的水兵拳头弯刀,即便镇远定远真不吃素,主炮侧炮一齐猛轰,把长崎炸个遍地瓦砾——此事最终也不会占上风。据说,有一个德国人曾经听到李鸿章讲过一句话:“正此时可与日本一战!”但是战与不战,对于中国人来说,是一种需要长久迟疑的事情。战么?否也。和乎?难也。这可不是剿灭长毛弹压和卓,中国军队的本色,是欺负老百姓强、抗击侵略者弱。中堂大人把玩棋子,品着香茗,沉吟踌躇。一方侥幸另一方热狂,一方抱着中央大国的虚荣,另一方沉湎取而代之的狂想。一方是空洞的尊大,一方是疯痴的野心。一方是举止轻佻,一方则出手阴狠。直至甲午炮声响起,甚至直到今天,日本朝野仍然喜欢把长崎清国水兵事件解释为一次“国辱”。大中华帝国从那时到今天,一直是它的假想敌,针对大中华威胁的忧患教育永远都不会停止。“清国水兵事件”是在长崎发生的,所以它为这种教育就提供了铁的证据。日本众多人物都活跃现世,就此事件,作激励民族主义的发言。随便翻阅所有右翼人物或团体的资料,无论黑龙会首头山满,无论满蒙浪人川岛浪速,都若有所思地回忆:适逢那时,我还年轻,长崎发生了清国水兵事件,我受了巨大刺激,从兹发愤报国。

不可理喻的是,即便在长崎流了那么多血,骚动五年后的1891年6月30日,以“镇远”和“定远”为首的清朝舰队,又访问了日本神户港!

这一回,可又是为了什么呢?!

似乎不完成一次绅士派头的礼节性访问,北洋水师死不瞑目。如今回顾,无论长崎的街头恶斗,还是神户的彬彬有礼——中国海军在十九世纪最末十年的作为中,有一种罕见的变态。好像它也非要脱亚人欧不可;好像它哪怕被揍得鼻青脸肿,也非要去以西洋之礼、接东洋之轨!

停泊神户簇拥镇远定远的北洋军舰,除到过长崎的“济远”外,还有“来远”、“致远”等一共六艘。它们除了访问神户,可能还去过吴港和横滨港。

明治24年(1891)7月15日,刚刚创刊不久的新式报纸《每日新闻》,报道了定远舰在神户举行的豪华宴会:

定远号军舰盛大宴会

由北洋水师提督丁汝昌以及驻日本大使李经方(李鸿章之子)主持,昨日14日上午10时开始,在旗舰“定远”号上,召开招待我国显要贵绅的盛大宴会。北白川亲王殿下、松方总理大臣以下各大臣、次官、以及陆海军将校、新闻记者约500名接受招待。清国舰队派出小蒸汽艇,自晨起便于码头迎候贵宾。船头竖立黄龙之旗,运送抵达之客。“定远”满旗饰挂、丁提督、李公使以下,各舰舰长整列舰舷,亲自恭迎。乐队演奏之间,甲板备有清凉拉姆奈、冰块、各式卷烟。舰长室、士官室展示各种美术品,及盆景图片。虽有数名患者,但病室中极为清洁。此舰乃为七千吨之大舰,所装备之炮亦巨大,其中三十点五厘米炮四门、十五厘米炮二门,乃为其主。来宾由士官案内,舰内巡览无余。12时,开始西洋料理之自助餐会,宾客且饮且谈,充分满足之后,又被送归码头。尚有舞踏之会准备就绪,节目表亦一一配布,唯惜女性过少,空度如此兴行。……

北洋水师的招摇过海,一次次给日本送去刺激和动员。很快,巨舰定远和镇远在日本家喻户晓,成了日本人警世、发愤、嘲笑的目标。据说当定远镇远访问日本时,浪速号舰长东乡平八郎曾到港口观察。当时他还只是个海军大佐。当他看见定远主炮上晾满刚洗的湿衣服,说:“这么松懈!没准可以打败它!……”为了超过定远镇远,明治天皇节省宫内开销,率先捐钱购买军舰。一时间甚至民谣顿起,唱一个巨人“富士山头弯腰坐,镇远定远穿木屐”。市井酒肆之间,无论老妇小儿,满嘴念叨的都是“ちんぇん、てぃぇん”。可能就是针对这一次军舰来访。最近,东京都知事石原慎太郎还恶毒地说:

“清国逞霸道的时候,镇远定远,把军舰弄到东京。我听说了心惶惶的,那会儿没有电车,怀里带着饭团去看。……中国靠军事力量逞威风开展外交,是它旧有的套路。已经是这一套通行的时代嘛。要是它再变成更过激的形式,日本也得早些出手,变成防卫的国家。现在倒是有了点防卫力。应该有——谁敢碰就让它烧焦的、那种程度防备的能力。对这个,最发愁的难道不就是中国么?”

他本是一名无行文人。他无论说什么都不足为训。

就在定远舰在神户举办宴会后不久,日本出版了陀斯妥耶夫斯基《罪与罚》日译本。文化常常并不给人以修养;这个岛国已是一架失速的快车,沿着陡峭的山坡急剧滑下。谁都不能阻止它,任何道德说教都不能阻止它。

我想,面对对侵略的美化,正确的取道是反省自己。是的,清算日本的侵略史,是否也应该成为中国人清算大国天朝思想的契机呢?中华帝国的陈旧思想体系中,是否也隐藏着歧视弱者、崇尚强权,以及霸权主义的因素?

拥有伟大的文化教养背景的民族,敢于对自己实施思想的追问。剥露着日本近代的一个个脚印,我常真切地感到,历史在用骇人的日本例子,教育时时妄自尊大的中国。

日本曾经战无不胜。但是与历史的公理相比,杀伐的胜利不值一谈。日本竭尽一个优秀民族的全部力气,动员了所有可能的与不可能的因素,竭力盼望成为一个帝国。但是,到头来发现的真理是——没有不衰败的帝国,没有不破灭的帝国梦。

长崎的冲突深有意味。若是没有惨败的衬托,中国人还会一次又一次地、被大国崛起的传说蛊惑。只有警惕一种好战的危机,才能避免再败的危机。只有被逼到了山河破碎、蒙耻露羞、血肉狼藉、苦相丑陋的时刻,尊大的中国人才会反省。只有趴着、匍匐血泥、从自己的暗处仰头往上看,我们才能看见最坏的可能:再败的危机。

可是,让受了委屈的、被人侵略的一方反省自己——难道不是太过分么?为什么难题不留给日本去做呢?

但中国躲不开严峻的质疑。不管多么不乐意,中国没有多少余裕。因为一种形势总在阴沉地威胁。只有登上最高处,才能眺望新生的光亮。只有忍住疼痛自割赘瘤,批判春夜常做的大国梦,才能否定日本的扩张。新世纪,比十九世纪更凶险,也未必比二十世纪更和平的新世纪,已经打开了帷幕。横须贺的码头上,“鸟海”,和簇拥它的日本宙斯盾军舰编队,与数百米开外的美国第七舰队组成一个序列。日本政府又选择了当美国的“伴随舰”。但是,愿意用批判态度认识自己的日本人,愈来愈多了。

甲午年(1894),朝鲜已是命若危卵。作为它长久以来的名义宗主国,大清王朝回避不能,但处理无术。在一系列事件之末,日本终于把帝国史的重头戏即征服中国——这也是一场对其文化母亲的施暴战争——于长崎骚乱八年后点火起爆。“撞沉吉野!……”“炮弹里都是沙子!……”

不重提那悲惨的过程了。

北洋舰队如同李鸿章的私兵,战无决心,指挥慌乱,先是在黄海上败于劣势于己的日本联合舰队,接着又在刘公岛被日军攻取了老巢。在实战中,德国制造的定远镇远二舰,就像驾驭它们的中国制造的将军。能脂粉乔装招摇过市,不能男儿一场人死血流。在那养兵千日的关键时刻,它们人无志气炉膛缺火,没有战死,而是自沉,不是流血,而是被俘!北洋水师旗舰定远自爆而沉。镇远舰也企图自爆,但未能果,结果被日本海军俘虏在刘公岛自家码头上,当了世界海军史上的耻辱冠军。它破纪录的那一天,是1895年2月17日。它的残生后史,均用日文记载。1895年3月16日,它被编八日本海军序列。到了1898年3月,随战争时代剧烈的军备更新,它降为了二等战舰。到日本再发动对俄大战的1905年,它继续跌为一等海防舰;五年后的1911年4月,它被海军除籍。在日本海军中它不再叫作镇远,至于被人起了个什么名字,不得而知。除籍次年,舰体被卖,随即被拆卸。

在东京上野公园的不忍池东侧,安放着镇远的铁锚以及十个大炮弹。

另在栗岛的一处海洋纪念馆,展览着镇远的舰钟,还有鱼雷。痛苦的故事总是太长。但总得把噩梦的最后一页瞥一眼。仗打输了。海军的舰艇,已经丢得精光。只剩下一半条小破船,而且失掉了管辖。但日军还在辽东一拳拳狠揍,已经到了中国传统的城下之盟的时候。日本不接受其它低级别的谈判代表,不得已,李中堂大人以七十高龄,漂洋渡海,来到了下关,出席“清日讲和条约”的谈判。

下关,又称马关,是日本本州岛的尽头。关门海峡从眼底咆哮流过,隔海望着近在咫尺的九州。这是真正的形势之地,海陆咽喉,无奈李鸿章是最可悲的下关来客,毫无一丝欣赏的兴致。

下关盛行吃河豚。而春帆楼,是开下关吃河豚风气的名店。

在春帆楼这个日本指定的谈判场,伊藤博文像是慢慢地享受着吃一条特肥的河豚,又像耐心地玩一种猫与困鼠的游戏。他恣意地耍弄,凶恶地逼迫,尖刻地讽刺,敲骨吸髓一般地迫使李鸿章半句半句地应允,一块一块地割让。

大约那时全日本的国民都翻着一幅小学生地图。随手指画之处,尽是割让之地——而李鸿章拼死顽抗着。台湾不能让,辽东不能割,他衰弱地呻吟,哀求着争辩。他只剩下一张老脸几句推辞,除此再无任何交涉进退的本钱了。

这是几段李鸿章与伊藤博文的谈判对话:

(关于二亿两白银赔款)

李:如此苛刻条件,以我国力,无论如何亦难负担!

伊:敝人不敢苟同。贵国土地富饶人民众多,财源其大无比。

李:即使财源广大,但尚未开发毫无办法。

伊:贵国人超四亿,比我国远多十倍。若想开发财源,轻而易举。

李:虽国大人多,无人杰可奈何!

伊:国运艰难之际,正英雄辈出,等至执掌国政,即可实行开源。

李:(微笑)愿向我国政府建议,礼聘阁下为敝国宰相如何?

(关于割让辽东和台湾)

李:即便英、法两国兵临北京城下,亦未要求割让一寸土地。

伊:彼等另有其意,不可以彼论此。

李:即如营口,乃通商口岸货物云集之地,实为我国政府一大财源。贵国一面命我国负担苛重赔款,同时又夺我收入源泉,岂非过于残酷?

伊:乃不得已也。

李:台湾全岛,日兵尚未侵犯,何故强让?

伊:阁下似说,未占领之土地即无要求割让之理?贵国何以将东西伯利亚割让与俄国?

(交涉之间)

李:总之二万万为数太巨,必请再减五千万;营口还请退出,台湾不能相让。

伊:如此,即当遣兵至台湾。

李:台地瘴气大,前日兵在台伤亡甚多。台民吸食鸦片烟,以避瘴气。

伊:但看我日后据台,必禁鸦片!

在下关的谈判场春帆楼侧后,通向李鸿章下榻的接引寺,山间有一条草丛小径。标识牌上写着:李鸿章之路。据说由于甲午大胜,日本朝野轰动,民间泛滥着骄傲与狂热。李鸿章每天去春帆楼会场,为防不测总是避开大路,特意拨开草丛,走这条偏僻小径。

但是即便如此,被军事胜利煽动得几近疯狂的日本人,热望继续扩大战争,把皇国神威一直发挥到天涯地角。他们居然不觉得战争带来的衰竭疲敝,生怕春帆楼和谈成功,唯恐事态就此罢休。

这种为继续和扩大战争立志干涉国政的狂热国民,即便在全世界也是罕见的。他们藐视法度,结社营党,不接受政府约束,恣意挑动事变。在下关,一名叫小山六之助的“神刀馆”成员潜伏许久。这一日他在清朝代表每日往返的小径上断然拦路,对准李鸿章的头就是一枪!

如此的自认匹夫有责,这样的草民干预朝政,在日本近代史上并非只有一次。以前不久他们还曾对俄国——那是日本更热衷渲染其威胁的国家——的皇太子实行过暗杀举动。国民的野蛮热情,震惊了日本政府。明治天皇下令追究。同时,因为日本已经打得国力疲惫,伊藤博文接到指示——就此结束敲骨榨髓,可以签署条约了。

李鸿章伤未致命,子弹打在眼下一寸。这一枪于他求之不得。由于挨了这一枪,也许国人就不至于骂他国贼太甚了。他血流满面,仰天长叹:“此血可以报国也!……”

总之,无可退让之处退让,绝不可行之事行之,李鸿章代表慈禧太后和清王朝,在丧权辱国的下关和约上签了字。

这个条约规定:朝鲜听任日本宰割,中国把辽东、台湾、澎湖三处领土向日本割让,两亿两的白银赔款。此外还有一些零碎条款,诸如开放沙市、重庆、苏杭为商埠之类。

战后,日本官吏堀口九万一来到湖北沙市,准备按条约设置领事馆并建立居留地。他吃惊地发现:沙市的清朝官员,居然不曾听说刚刚打过的战争。

日本人不能理解,难道刚刚经过的,是一个国家的战争吗?

如同1840年鸦片战争的翻版,也与后来的一·二八上海事变相去不多。中国的抗战多是如此:封疆大吏各拥重兵,坐看一旅之卒赴死谁也不肯出力出兵。虽然他们惯唱爱国,以国家利益予人高压。

——顺便说一句,后日一伙日本人曾突入朝鲜皇宫,发动过一场野蛮的政变。其中有写了以埃及独立为模特的畅销小说《佳人之奇遇》的柴四郎,也有去沙市建领馆的堀口九万一。他们一路砍杀,残害了抗日派的闵妃。堀口后来官运亨通,历任驻巴西(兼辖阿根廷)、墨西哥的公使。据说他是随笔家,不知是否给沙市写过点什么,若有,估计一定妙语连珠。据说,当李鸿章抵达下关时,望着关门海峡的汹涌海浪,曾匪夷所思地问:“这条河,叫什么河呀?”“濑户内海。”有人回答。李鸿章听后,喃喃独语道:“日本人,稍大的河,就叫它海……”

吃得太肥的日本,引起了俄、法、德三国的不安。在三国的联手干涉下,日本不得不把吞下的辽东半岛又吐了出来。羸弱得奄奄一息的清朝,也就把自家国土的东北角,又留住了几年。日本却把返还辽东半岛,视作自己的奇耻大辱。举国上下又在宣传卧薪尝胆。就在英国人发明了马克沁重机关枪、在非洲殖民地大行杀戮的时候,日本陆军的制式步枪也在1897年定型,帝国陆军真枪实弹,随时准备与南下的俄国人一争高低。甲午年的战火熄后,清政府已经对朝鲜命运无法再发一言,日本开始百无禁忌地欺侮朝鲜,前述闯入皇宫杀害闵妃就是一例。同时日本又用谈判手段修正了若干条约,与俄国划分了北方边界,收纳了琉球、台湾、澎湖于自己囊中,并在法理上占据上风。不仅这些,它在1900年公布了治安警察法,对国内大众的专制格局也已形成。即便如此,帝国三部曲的第一本,即吞食朝鲜的千秋大业,还差一步没有完成。日本如一条打着饱嗝的狼,舔着牙打量这无路可逃唯剩哀号的、叫作朝鲜的羊。它能吃得符合国际法,也得一招一式都符合殖民大国的范例。它能吃出一种艺术。只是还差一步。若是这一步走不好,一切都将付诸东流。

所差的这一步,就是俄国的存在。

无论是疯了还是很冷静,无论是歇斯底里还是胸有成竹,岛国日本决心与辽阔的俄国一战。无此一战,已经抓获二十年的羊,还是吃不到嘴。此战若败,从冲绳到辽阳、从刘公岛到义和团,一切都将前功尽弃。正如东乡平八郎在横须贺的题墨:“皇国兴亡在此一战”。

甲午后的又一个十年。1904年,日俄战争在它们潜在的殖民地——中国东北爆发。

日本的国力,其实并不能支持如此规模的战争。

据《日本近代史》,战争刚一打响,筹集战争经费就成了一件最大的要务。开战后第二个月(1904·3),第一次国债共筹集了一亿日元,此后在战中共募集五次。但是战争预算远远不足,还想筹措一千万英镑的外债。

日本银行副总裁高桥是清亲赴英美,但奈何筹集并不顺利。

这时在伦敦的犹太金融巨头施服(JaeobSehiff,1847一1920,也译为舒夫)找到高桥,即席以六分利息担保公债,使日本获得了500万英镑的战争经费。1904年11月(明治37年),以同样的利息,日本又得到了1200万英镑。第三次,1905年3月,继续以4.5%的利息,贷给日本3000万英镑。7月,日本又拿到了同样4.5%息的3000万英镑。用美元核算,大概可以折合一亿九千六百万美元!

这是一笔闻所未闻的巨款!……据这本近代史的一项不规范的统计,日本进行日俄战争所花费的总额146420万日元战费中,至少有69400万元是靠外债筹措的。很明显:欧美的金融资本家阶级希望日本打这场战争,希望日本打赢俄国。

在旅顺要塞和黄海上空的滚滚硝烟背后,显然,活跃着列强与资本的意志,以及它们的阴谋。

俄国的头上灾星高照。虽然自1900年6月的义和团事件以来,它在事实上占据了中国的东北,并把势力范围推至朝鲜半岛。1903年它又建成了西伯利亚铁道,它以为——可以把攻打奥斯曼帝国的十字军工程暂时交给欧洲的白人伙伴接手,自己则抽出精力收拾一下远东。

它没觉察出,潮流在水面以下变了。俄罗斯帝国不能理解自己的惨败。即便旅顺口并非永恒的要塞,即使日本阵营里涌现了海军的东乡和陆军的乃木,它依然拒绝如此结果。它不明白,命运为什么眷顾了日本!

日俄战争过程中的肮脏细节,悄悄地讲述着日本的变化。

它已经成熟,变身为一个具备全球眼光的、成熟的帝国主义国家。除了与金融资本勾结的圆滑柔软之外,它在按计划动员国际舆论、高瞻远瞩战后走向、利用条约与进行和谈、结交敌国的反对党和培养亲日派,甚至间谍工作策动反叛等方面,都飞速地进步了,甚至至今也不能估计——它究竟走到多远。

除了服施的骇人军费之外,日本驻奥地利武官、传奇的帝国间谍明石元二郎大佐的故事,也很引人入胜。他是原来的驻俄副武官,被评价为“一个人抵得上十二个师团”。在革命家和工人阶级领袖中广结朋友,与普列汉诺夫等人,甚至列宁都曾相识。他的活动很难查清,但是,可能包括路线和时刻表在内的、俄国波罗的海舰队的远东航行;以及1905年风起云涌的、各种俄国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的起义造反,都混杂有他的得意作品。

日俄战争,对中国人意味着什么呢?

可能,最重要的中国人,那时都住在日本。

孙中山在那个时刻(1905),在东京而不是其它地方,成立了他的同盟会,开始了他结交日本右翼志士、游说日本帝国巨头的“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的救国人生。得知日本打败俄国时孙中山大喜欢呼的情节,一直被日本津津乐道。

鲁迅在那时是成千留学生中的一员。日俄战事正酣时,他感伤于战争中生若虫蚁、毫无尊严的中国人形象,离开仙台,放弃学医。他住在东京译书撰文,要以文学疗救中国。

硝烟滚滚的1905年11月,日本还颁布了《清国留学生取缔规则》;留学生陈天华为抗议歧视投海自杀,鲁迅的绍兴同乡秋瑾、徐锡麟归国赴难,各各壮烈牺牲。

他们的选择,至今诱我们思索。

日本对俄的战胜,使一个关于白人的神话破灭了。由于各有被白种殖民主义压迫的苦处,所以对日本喝彩欢呼的民族不少。除了孙中山之外,一个更合适的欢呼者是奥斯曼土耳其——沙俄在东线的惨败,直接减弱了加于他们之身的军事压力。

日本人当然顺水推舟,有机会就说:日俄战争的胜利,鼓舞了土耳其、鼓舞了埃及、鼓舞了印度——使他们从此有了战胜白人强国的信心。不仅如此,日本的争霸沙俄,乃是为了击败欧美列强与白种优越的殖民主义、拯救亚细亚各民族于水火。日本的五十年征战,为的是亚细亚的民族解放。

——这种言论,后来逐步完善为所谓大亚细亚主义、大东亚圣战,还有大东亚共荣圈等一套理论。它同时也变成了一种思想。对于以狭隘民族主义为原则的某些国家,由于它们对日本的侵略史采取事不关己不问正义的态度,所以它听来悦耳,附和顺口,大可为我而用。

而对于伴随一场强国梦、度过了自己人生的许多日本人,这样的言论话语在不间歇的重复后,可以变成安慰自己的理论、可以变成伪造的真实、可以变成攀附的宗教。

——解放、共荣、亚细亚的言说,最无法欺骗的是朝鲜和中国。日俄战争和甲午战争一样,一旦日本打胜了,朝鲜和中国就跌人了万劫不复的灾难。1910年8月,日俄战争之后第五年,朝鲜被日本正式吞并。继台湾后,日本夺得了它的第二块殖民地。

日本对朝鲜殖民统治的残酷,至今成为话题。韩国女学生参观刑讯室万人坑时常有晕厥,于是日本舆论攻击韩国渲染残酷。到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金泳三政府曾拆除日本钉在朝鲜名山的铁柱子,据云那是日本殖民当局为破坏大韩民族的风水,而特意钉进山岩上的。当然,日本不屑地反驳说,所谓日帝风水谋略,不过是韩国的反日宣传。还是武器的批判最干脆。朝鲜民族的烈士,用血否定了亚细亚共荣的谬论。1909年,就在日本准备在牙齿上用力、最后咬断朝鲜这头赢羊的喉管的时候,那时已是合并朝鲜的前夜——日本首相伊藤博文,被朝鲜志士安重根暗杀于哈尔滨车站。据传云,弥留之间的伊藤,当听说杀手是个朝鲜人的时候,曾微声呻吟道:“愚蠢的家伙”。仿佛他尚心怀慨叹,遗憾朝鲜人不解他的拯救之情。安重根被捕获后,日本的关东都督府判处他死刑,杀害他的地点是旅顺。由于秘密埋葬,至今不知遗体下落。包括当时的日本帝国,那时的舆论,还没有学会用“恐怖分子”一词来诅咒他。

在横须贺,停泊着一艘巨舰。它的位置,就在驻扎此地的美军太平洋舰队司令部和横须贺美军基地的对面。码头上很静,它的舰首竖直插人海水,样子与今天的舰船都不同。望着它有一点异样的感觉。定睛再看时,人们会突然发现:这是一条老船!这艘舰的侧舷横七竖八伸出好多根长短大炮,这是一条旧式军舰。不待同伴提示,我已经看见了“三笠”的字样(みかさ),和嵌在舰首的天皇家菊纹。它是日俄战争时期的联合舰队旗舰、日本海军的象征、巡洋舰——三笠号。旧的一个整整时代结束了。旧式装备的一代海军早已谢幕。日本海军,在它经历了漫长的辉煌胜利,经历了黄海大捷、占领刘公岛、活捉镇远、设伏日本海、全灭波罗的海舰队……等等之后,它的象征——巡洋舰三笠累了也老了。它无恙退休,告老故里,回到日本海军的发源地横须贺,静静停泊在港口一隅,化作了一座水面公园。它的左侧是一个小小广场。正中立着东乡平八郎海军大将的雕像,他著名的命令“皇国兴废在此一战”,他写的一首“日本海海战后言志”。

不远的一边,立有一块进行曲《军舰》的纪念碑,正反两面,刻着五线谱和歌词。这首曲子,乃是明治三十年(1897)的海军军乐长濑户口藤吉所作,被称为世界三大进行曲之一。

在七十年代,由于“内部电影”的大流行,使这首曲子在北京大获普及。回忆着那时看过的电影,我吹着口哨读着歌词,企图把词儿哼进曲子里去:“亦守亦能攻,黑铁一浮城。”

舷梯的台阶下,摆着两枚漆黑的炮弹,旁边说明牌上写着:“捕获于日清战争,活跃于日俄战争:镇远的炮弹。”我没有在上野不忍池或威海刘公岛、北京海军大院或什么栗岛,见过任何镇远舰残存的锚、钟、炮、弹。

这两枚大炮弹是我唯一见过的镇远遗物。如它们摆放位置所暗示的一样:大国崛起的水师,不过是虎狼敌国的陪衬。

这就是纪念舰三笠。它确是老式的;没有现代那种刺出去的飞喙剑尖,它的舰首垂直插入水里。笔直的切浪棱线上,包着一个黄灿灿的金菊纹。

它只是一座船形的纪念馆,一座儿童们的游乐场,一座浮在码头海水中的公园。平日里它不发一语,和那些默默坐下、凝望着它的老人们一起打发时间。假日里它迎来小学生在甲板上开运动会,任小孩们咚咚跑过,攀上海军大将的指挥台尽情喧闹,如一群小鸟嬉戏在一棵大树上。

穿过三笠舰的桅杆,铅灰的视野里水天一色。海面上起风了,掀动的白浪一朵一朵,辨不出是海浪还是白帆。站在横须贺的三笠公园,我的心冷得发抖。浑身的细胞都耸起着。

白浪闪闪,白帆像一片片纸船。危险的船在漂,它们闪幻晃动,在凝望中又白又亮。就在那时,我仿佛看见了一条天下的巨舰,那么大!——我正在它的甲板上孬铁打钉当兵吃粮,随浩荡的编队,从上海到了长崎。

码头挂满了渔网,在网的那一边,染黄了头发的日本青年对我们耍着刀,嗷嗷叫喊。他们唱着明治时的儿歌,“千代富士一壮士,定远镇远两只鞋。”一边扯着嗓子吼,一边跺着脚上的呱哒板。为了回敬他们,在甲板上头我们奏起军乐《七千吨》,那是奥斯卡获奖的中国大片主题曲。我们舰的大合唱是和国际接轨的、全部歌词都是中英双语。乐队都是女兵,袒臂露腹,一边低声地吹喇叭,一边大幅地扭屁股。依呀儿嘿,依哟儿嘿排水七千吨,扬威八万里呀……

我想挣脱,我不愿被那靡靡之音裹挟而去。虚妄的尊大……整个近代的受辱,也没有触及那深藏的、虚妄的自大……四周旋转着轻狂的潮流。身处小人的欢奔之中,我左右奔突地突围,但冲不出一派奴隶的理论。

体内残留的一根海军骨头,被冷风吹透了。

在国内我常想,中国是在下关被日本割去了台湾,赔掉了几亿白银。为了看看下关,我要再去一次日本。出发前我又想,一切都是从佩里的黑船开始的。那是在横须贺,我要先去横须贺。

都去过了。我得到了什么?

巨舰的幻视,一瞬就消散了。空荡荡的码头上,好像有人在说话。是在对我说么?一个人影也没有。但是那声音愈来愈清晰,最后就在我对面的台阶上停住。它直对着我,毫无形影,如鬼如魂。

——谁知道你们会不会也在船多炮大的时候,欺负弱小横行霸道?谁知你们会不会丧失正义毫无道德?……

你是鬼还是人?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是北洋水师,还是三笠?我问,但它不答。它只是声音尖厉,在空无一人的横须贺,在变身为公园的三笠舰旁,如鬼魂穿梭飞掠,一声声喊叫着,牢牢地缠着我,迫我开口。

我忍受着,一言不发。

由于失败的历史,新潮的大国梦变成了包围的众论,在一个世纪后一浪一浪地涌来。它崇洋的媚态,它专制的出身,它隐现的他者歧视,让我感觉紧张。但这与日本的质疑,并不是一件事。不管怎样。我绝不接受霸道……沉量中,我仿佛在心里立了一个誓。

我只得到了这一点。

在光芒炫目的、他人的胜利照射下,我站在失败者的人群里,不能可耻地自我辩解。我只能努力去发现一点更有说服力的道理。尽管镇远的耻辱,原样也有我的一份,我还是坚持异议。

我不知道,自己有无资格说——

就同北洋水师一样,日本舰队也失败了。东乡平八郎是更深含义上的败军之将。1894年7月25日,他率先悍然开炮,击沉了悬挂英国旗的运兵商船高升号。这一蛮行,使日本正式投入了甲午战争。从那一天到原子弹毁灭广岛的1945年8月9日,其实只有五十年白驹一瞬。而且可以说,即便没有1945年的惨败,那天走上的大国航线,也早晚会使帝国船倾覆、人遭殃。

不仅是东乡。更应该追问的,是引领日本民族“脱亚入欧”跻身殖民主义列强的、明治的思想家们。

你们的强者与胜利的理论失败了。唯有经过了一次人间炼狱般的惨败,你们才能懂得——除了真理,没有胜者——的理论。冥冥之中的、强大无限的主宰,不会允许一个断绝他人希望的强国梦;不会成全一种践踏他人尊严与生存的民族前景。若是从黑船逼迫开国、民族选择霸道以来计算,日本的强国梦,不过仅仅做了不足百年。伟大的日本精神,令人憧憬的日本精神,不是被原子弹、不是被黑铁或物质的凶器,而是被精神打败了。在历史的真理和永恒的道德面前,日本失败了。

是的,日本的近代,教我懂得了胜利的渺小。无论我们,无论他们,谁都再无别的前途唯有自尊与敬人。

完稿于2007年5月     

张承志,作家,现居北京。主要著作有《心灵史》、《北方的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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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RC 更新时间:2013-05-02 关键字:张承志  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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