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润为:清芬的邂逅
作者按:明天是端午节,纪念伟大的爱国者屈原的节日。特翻出一篇旧文,为广大网友增添一点节日的兴味。
去年十月,中国当代文学国际学术讨论会在武汉召开。会后,会议组织者带领代表们去凭吊楚文化胜迹。
由武汉去荆州的路上,与我同座的是一位小姑娘,短发,一副近视镜,着装素淡,大约20岁左右。坦率地说,她长得不算出众,但举止优雅,满身的书卷气。因为自上车以后,我就有一种说不清的沉重情绪袭上心头,所以毫无谈兴,于是时而眺望辽阔的楚天,时而闭起双眼,任凭历史的风雨在心中翻腾。及至天色昏黑,又感到沉闷,于是与小姑娘搭话闲谈。交谈中知道,她不是会议的代表,而是专程陪妈妈林芳女士来的,已于几年前加入日本国籍,现在上学,幼教专业。在谈到中国教育的现状时,小姑娘坦率放言,滔滔不绝,全然没有某些外籍华人的那份小心谨慎或者以不谙国情而故意做作出来的“高贵”。紧连急接的语句中,流溢出她对中国教育的关切、焦灼和热望,使我于惊异之中生出几分好感。
四天之后的上午,大家来到秭归城东的向家坪,登上新建的屈原纪念馆。院内布满了“后皇嘉树”。虽然已是“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的时节,但橘树依然一片碧绿,绿得厚重,绿得深沉,绿得不屈不挠。片片绿叶之间,是星罗棋布的果实,圆圆抟抟,金黄灿烂,喷放着耀眼的光华和清芬的正气。这碧绿与金黄织成的交响乐,巍然托起了伟大的屈原:瘦骨清相,白须横飘,剑眉紧锁,双目忧愤,禀天地之正气,钟造化之至刚。是对“众皆竞进以贪婪”的愤怒,还是对“荃不察余之衷情”的怅惘?是对“世混浊而不分”的忧患,还是对“百草为之不芳”的哀伤?……面对民族的忠魂,我不由得深深鞠躬,耳畔复响起陆游的悲悼诗句:“江上荒城猿鸟悲,隔江便是屈原祠。一千五百年间事,只有滩声似旧时。”噫!两千多年来,似旧时者,又岂止滩声而已。
这时讲解员来了,引我们到馆内参观,又引我们去吊望屈原墓。“大夫怀石投江以后,妹妹屈姑朝朝暮暮坐到捣衣石上望江恸哭。‘我哥回哟!我哥回哟!……’过往行人无不为之掩泣。一天,屈姑哭得神志昏迷,忽见形容枯槁的屈原立在面前,望着她流泪。屈姑扑上去,原来是一场梦。此时,狂风大作,天昏地暗。俄顷风定,江面现出一缕金光。一条鲤鱼游到屈姑身边,望着她,流着眼泪。屈姑怦然心动,找来姐姐女嬃,从鱼腹中取出屈原尸体,葬在屈原沱畔的山丘上……”讲解员声情并茂的讲解,令众人感叹唏嘘、垂泣不已。就在举众皆悲的时候,调解员突然指着悬棺发问:“诸位知道这棺为什么悬起来么?”众皆摇头。他接着解释道:“悬,就是升,悬棺就是升官,含有祝福屈原后人升官发财的意思。”霎时间,众人凝固在惊愕之中……终于,一个纤弱但充满恼怒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屈原可不是为了升官发财!”我循声望去,哦,正是路上认识的那位小姑娘。顿时,我的眼里浸满了感激的泪水。多么可爱的小姑娘,命运改变了她的国籍,却改变不了她的屈原魂!然而,接下来的便是母亲的训斥:“小孩子家,少多嘴!”又接下来的是谁也无话。
下午,众人顺流而下,来到葛洲坝。我对葛洲坝向往已久。这座我国独立设计、建造的举世瞩目的拦江大坝,是中华民族的象征。一下船,我便急匆匆跑去看开闸向上游输送船只的壮景。伫立闸门之上,任凭钢铁的巨臂将闸门和自己一起移动。随着闸门的开阖,一股从未体验过的热力从足下冲腾,旋即灌满全身。从闸门下来,迎面碰见林芳母女和瑞士籍华人作家赵淑侠女士。我对林芳女士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您的女儿是个好姑娘!”林芳女士笑了,小姑娘也腼腆地笑了。林芳女士热情地邀请我在葛洲坝留影。于是小姑娘利落地打开相机,先给我拍了一张,又为林芳女士、赵淑侠女士和我拍一合影。
今年五月,收到林芳女士寄来的两幅照片。因为忙,便一直没有回信。八月中旬,光明日报文艺部召开电视剧《离别广岛的日子》研讨会,见到日本放送协会的樋口丽子小姐。我忽然想起了这桩往事,于是问樋口丽子小姐能否为林芳女士捎带一件小礼品并信,樋口丽子小姐欣然允诺。因为正在主持会议,我无暇脱身去平心静气地写信,只是草草数言,但依然还有“您的女儿是个好姑娘”一句。未几,收到林芳女士的复信。令我略感遗憾的是,信中没有对这句话的反应。我想,我的实则由衷的称赞,由于没有解释,未免像“今天天气哈哈”一样空洞,做母亲的大概也只能当作一般的恭维话听罢。是的,她怎能知道这话里沉淀着的庄严内容,那种与祖国、与屈原紧密联系的庄严内容!
1993年9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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