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援朝:两代人心中的庙前渡口
家父阮章竞先生1914年出生在珠江口西岸的香山县(现中山市),是一户打鱼人家的第六个儿子。贫穷的家境只能供他勉强上了四年乡村小学,十三岁就被迫辍学做了油漆学徒,十七岁出师成了一名油漆画匠。二十岁那年他只身到上海闯荡,凭着画工手艺谋生。不久,家父就投入了“左联”领导的抗日救亡歌咏运动,并成为冼星海先生的入室弟子。
1937年8月淞沪抗战爆发,12月首都南京沦陷。血气方刚的爱国青年阮章竞在恩师冼星海的帮助下,与桂涛声等人在1937年底,经修武、清化登上了太行山。为了把日本侵略者赶出中国去,家父在山西这“表里山河”的形胜之地,度过了整整八年的战斗岁月。他在战斗中负伤的鲜血,渗入过这块大山大河拥抱中的热土;他写的抗战歌谣,曾在太行山民中口口相传;冼星海、桂涛声两位先生合作的抗战名曲《在太行山上》,更是通过他领导的八路军总部太行山剧团的首演传播,而穿越八十多年的时空,成为抗日根据地标志性的经典音乐作品。在血与火中,他和山西结下了不解之缘,并将这里视为自己的红色故乡。
抗战胜利,家父决定用自己的笔,记录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山西军民,在抗战中的伟大功绩,而庙前渡口——八路军全建制东渡黄河,踏上华北抗日战场的发轫之地,就成了家父为他的抗战题材长篇小说《山魂·霜天》选择的故事起点。在小说的第一章“今番渡得黄河来,誓死杀敌人!”的氛围中,率领总部在庙前渡河的八路军朱德总司令的目光里,是矗立在晨色之中雕甍欲飞的秋风楼硕影。在第四章,借刘伯承率领129师渡河的描述,家父向读者介绍了庙前渡口的地理要素、历史沿革和人文底蕴。
1979年9月13日,家父从河南省台前县的黄河孙口渡出发,向西,向北溯河而行,沿途写诗作画,途径李桥渡、茅津渡、风陵渡,于29日来到当年的荣河县庙前渡口。他“登上了秋风楼最高层,凭栏远眺,四顾茫茫,只觉秋风萧索,秋汛澎湃,路不见行人,河不见舟楫,这个曾经是我军东渡抗日,具有重要历史意义的渡口,现在已看不见有任何标志,也许很少人想得起它来了,青年一代,恐怕更是知者寥寥了。”感慨万千中,气吞万里的诗句浮上心头,就有了那首脍炙人口的诗歌——《秋风楼渡口》。
2000年家父辞世,我开始整理老人家的遗稿,被这些饱含历史深情的篇章所打动和激励,一种强烈的责任感促使我必须做些什么,来完成父亲让后代铭记庙前渡的遗愿。因为,从庙前渡口开始的,是中国共产党人在家国存亡的危急时刻,对中华民族作出的重大历史贡献。这里是八路军的骄傲,是抗日根据地的骄傲,也是山西人的骄傲,需要大书特书。
2015年秋,党和国家隆重纪念抗战胜利70周年,我在山西参加相关活动,接受了《三晋都市报》的采访。我提到,黄河西岸的陕西芝川已经建起纪念馆、塔,而荣河作为八路军开赴前线,印刻下第一道足迹的地方,有着更加重大的历史意义,呼吁在庙前渡口竖立东渡纪念碑。
2016年3月底,万荣县后土祠文管所沈伟杰所长通过报社找到我,希望在4月举办后土年祭时,能组织一些八路军东渡将领的后代,来万荣参加“追寻先辈足迹,重走庙前渡口”活动。
“记住历史”是中国人千古不移的信念,正是这个信念,让人们走到了一起。短短十天,总部朱德的外孙刘敏,周恩来的侄儿周秉和三大主力师李达、陈再道、彭绍辉、左齐、钟元辉、喻缦云等将军的子女和李达将军的秘书王晓建、廖汉生将军的秘书李迎选等二十多人应邀参加了活动。万荣县县志办安排大家到渡口河滩、西畅村总部遗址、里望村贺龙住过的老屋等处参观,乡亲们淳朴的话语让我们感受到了当年全民族抗战的激情。大家都有一个共同心愿:尽快申报建设八路军东渡纪念馆。
今年春,从万荣县党史办薛勇勤同志那里,得知东渡纪念馆建设的进展消息。9月,《解放军报》荣河籍的卜金宝同志又发来了他用《秋风楼渡口》诗句为题的长篇采访文章,也得知他与一批志愿者,三年多为抢救八路军东渡史料奔波与付出。感谢同志们不懈的坚持,希望数万八路军将士的东渡壮举,能在事件的发生地留下不朽之丰碑!
2022年11月20日
阮老关于庙前渡口的作品摘录:
《山魂第一卷·霜天》
第一章《黄河》(节选)
……
“8月30日,中国共产党中央命令林彪的第一一五师,渡过黄河,东征抗日。9月8日,命令贺龙率领的第一二○师,东渡黄河,向雁门关方向北上。
中华民族有希望了。黄河理所当然要奔腾澎湃,为自己的英雄儿女擂鼓出征。
就在这个山呼海啸的仲秋,9月16日的凌晨,有一位将军,骑着战马,立在淡蓝色的晓岚里,望着东岸高耸的霍山。……
朱德这天正率领第十八集团军总司令部,要在陕西韩城芝川镇一带东渡黄河。秋风强劲,急流迅猛,鞍头马鬃,飒飒飞扬。
不一会儿,东方霍山背后,泛起一道金边紫云。闪光的汾河,像一匹抖开的云锦,一下从蓝色的晓岚里,逶迤朝南向西,飘入黄河。雕甍欲飞的秋风楼硕影,矗立在晨色之中。
朝霞撒满黄河渡口。一点两点,百面千面征旗,漫山遍野,随着战歌,迎风飞扬!
霎时间,西北角上,万马嘶鸣,千锚齐放。前进的歌声和船工们的“下锚”号子声,响彻河空。
一只大船上,站着八路军总司令朱德、政治部主任任弼时和副参谋长左权。他们正乘风破浪,向东岸秋风楼前进。浪花在船头船舷撞击飞溅,浊流在船尾迅猛旋转。
太阳升上东山天空,东岸丛林紫气升腾,西岸群山金光灿烂。”
本文原载《阮章竞文存·小说卷》,十月文艺出版社,2022年1月版,246-247页。
第四章《晋东道上》(节选)
……
“9月29日,秋雨连绵。急如星火开赴山西作战的刘伯承所部,到达陕西富平芝川镇。芝川渡口对岸,就是山西的庙前渡口。这段黄河缓谷,东西有好几里宽,华北名川——汾河,从庙前渡口东北流入黄河,所以东边河面有段水域,是浅泥黄色的,以表示自己只不过是黄河的一条支流,比不上黄河那样深沉浑厚。
这个春秋战国时代名叫汾阴的地方,传说汉武帝时,在后土祠附近,挖出了一个青铜鼎,被看成是皇天所赐的重大吉祥象征而盛传不衰。为了纪念铜鼎,唐代改称为宝鼎县,县治仍在古代的后土城(即现在的古城)。回到传说的汉武帝吧,相传刘彻晚年幸河东,祠后土,放舟中流,与群臣宴饮,乐甚而灵感升腾,诗情大发,作了首《秋风辞》。后来人们受辞中的“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的激情震荡,就在这个渡口,修了座有城堡台基、高三层、四面飞甍凌云、铁马迎风的“秋风楼”。因为这里地处晋陕交通要冲,诸朝各代的文人骚客,路过这里,都登楼倚栏,观看黄河,作诗题字,以便挤进风雅圈儿里。秋风楼原建筑在现在靠近河心的地方,在漫长岁月中,黄河的脾气,谁也劝说不住,驯服不了,秋风楼曾多次被冲毁。每次重建时,都是节节后退。现在的秋风楼,是清朝重建时,后退到古后土城来的,但是矮小得多了。”
本文原载《阮章竞文存·小说卷》,十月文艺出版社,2022年1月版,328-329页。
秋风楼渡口(节选)
秋风楼,在山西万荣县后土庙前。据碑石记载,汉武帝刘彻祠后土,与群臣欢饮中流,乐甚而作《秋风辞》。后人建秋风楼在此渡口。但此楼曾多次毁于黄河,清嘉庆时,迁移至现在的地方。
庙前渡口,是我军1937年9、10月间,在朱德总司令和彭德怀副总司令指挥下,从陕西芝川镇东渡黄河,开进华北抗日的渡口。我早就有意,要追寻我军东渡和南征的各个黄河渡口,但因十年内乱而中断了。此次,我从台前和范县,沿黄河西行,于去年9月29日寻到庙前渡口。几千年来,这里是山西、陕西交通的重要渡口,自禹门口大桥建成后,渡河方便了,此处变得冷冷清清了。为了体会当年的气氛,我特意选在我军东渡时节来这里。当我登上了秋风楼最高层,凭栏远眺,四顾茫茫,只觉秋风萧索,秋汛澎湃,路不见行人,河不见舟楫,这个曾经是我军东渡抗日,具有重要历史意义的渡口,现在已看不见有任何标志,也许很少人想得起它来了,青年一代,恐怕更是知者寥寥了。回溯当年的紧急形势,再看今日的萧索情景,心潮汹涌。缅怀东征将士,为了中华民族的解放,热血洒沙场,忠骨埋青山,能见到人民共和国建立的同志,都是人不解甲,马不卸鞍,又迅猛地投入社会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可是,他们之中,不少人,特别如彭总和贺总,曾指挥东征的几位高级指挥员,他们不是捐躯于敌我激战的沙场,而是死于今天的监狱、牛棚与放逐地。他们,再不能来看看黄河了,怎么会这样啊? 我徘徊渡口,百思而不能解,回到住所,写下这首《秋风楼渡口》。
本文发表在《诗刊》1980年6期,1980年3月整理后补序。
当年万马鸣秋风,
今天我上秋风楼;
秋汛雷鸣浪如山,
咆哮奔腾向南流。
岚气沉山烟锁树,
四顾茫茫河无渡。
刘彻酒酣西回去,
河东留有秋风楼。
抗日东征四十二年,
几人知道此渡口?
秋风嗖嗖吹我衿,
黄河霍霍荡我心:
一九三七年九州震,
狼烟铺天吞平津。
蒋军百万南逃窜,
华北顷刻半灰烬。
日军刀下父老问:
谁是中华好儿孙?
黄河躬起问贺兰,
黄河扭身问管涔,
左问吕梁右问华山,
入海回头问昆仑!
秋风起啊,白云飞,
红旗飘啊,愁云开。
立马河西,朱德总司令,
风前指挥渡大军!
首战平型挫坂垣,
再战雁门震东京。
滹沱喧闹恒山高,
长城年老砖石硬。
金沙滩上花如金,
纵横驰骋我八路军!
……
本诗原载《阮章竞文存·诗歌卷》,十月文艺出版社,2022年1月版,984-987页。
(阮援朝,祖籍广东中山,1951年生于北京。1968年到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回城后做过工人,电影公司中层干部,中国电影发行放映协会副秘书长等。主编过香港回归的大型丛书、做过电视专题片和连续剧的制片人。2000年后陆续编辑出版了阮章竞遗作10种710万字,《阮章竞绘画篆刻选》1册,《阮章竞太行山笔记四种》影印本1部;撰写并参与组织出版阮章竞研究资料5种150余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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