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打工经历:从Y钮扣厂说开去
四
黑夜给了我一双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顾城
诗人顾城已经走了,一位熟悉他的朋友曾撰文说:如果他不是因为穷,决不会杀人,而且是他相濡以沫的妻子。不管怎么说,贫穷不能成为杀人的理由。诗人走了,他走时的形象给活着的人们留下了人生的缺陷和遗憾。
诗人留下的遗憾,并不影响我在Y钮扣厂用一双黑色的眼睛寻找着光明。
我与管家在包装房争论工资降多少的具体情况,一位我不认识的客户便询问缘由。
管家给那位客户解释道:“这位员工做事可以,能吃苦,也很负责;开年时,他说每个月1800元把洗油承包了,我们同意他包;现在他一个人做不了,不想包了;我们要降他的工资,他不同意,给他每月1600元,他嫌低了。”管家说得很快,没有我说话的份。
如果按照管家的说话,我成了蛮不讲理,一味只想着高工资的员工。
要想工资高,你必须在一个厂里做得久。那位客户不知道管家的话掩盖了事实的真相,也不知Y钮扣厂的现实。
“工资只要差不多就行了!”管家把话锋一转,“打了一个比方,这就像讨老婆,不要看她漂亮!”他做了一个搂抱女人的下流姿势,“就搂着她,那搞不到一起去的,只要合得来就行。”
这时候,管家打这个比喻,不是信口开河,他在旁敲侧击提醒我:那位在他身边跟单的张丽妍,我想追,他是不允许的。
在管家的内心里,我作为桑植人会因为他的阻扰喊人来打他。所以,他首先给我打打“预防针”,继续说道:“那个曾照明,我不要他做了,他太不行了!那次,他在二楼自动机车间摸姑娘,我说了他,他要打我,他打得过我?有次,街上的两个流仔来打我,我稍微扒几下,他们就滚了;曾照明说他要喊人,我弟兄几个,怕他喊人?!”
管家一席夸着海口的话给我敲警钟,派头还装得道貌岸然。流氓成性的他不知道我在Y钮扣厂两年多时间,已听说过他怎样糟践着妇女。
管家不以有道者自居也就罢了,无能为力的我和其他员工一样佯装不知,可他偏偏要我拿一面道德的镜子帮他照一照。一照,他在我的眼前只不过是衣冠禽兽的畜生一个。
如果曾照明真的像管家所说的那样摸姑娘,他的被赶是咎由自取。但一位自动机车间的女工说:“那天他喝了酒,只不过问四川的一名女孩‘妹妹,你是哪里的?多大了?’结果被管家发现。”他所以被赶,这只能说是一份原因。主要的原因是:他在机房里抽烟,被三老板抓获,要罚他100元的罚款,他一气之下要求辞工。从表面上看,员工辞工挽回了自己的尊严,其实,这正中了老板的下怀。说明白点,这只是老板赶人的一种方式。如果真是他一人违反了这一厂规,那也让人无话可说。只要是熟悉Y钮扣厂的员工,哪个不知道爱抽烟的人都在机房里抽烟呢?如果管家要你在厂里做,看见你抽烟,就当没看见;不想要你在厂里做,这将上升为厂规成为赶人的理由。这种找一个理由在生产不忙时赶人的现象,在Y钮扣厂可谓司空见惯。所以,Y钮扣厂一年四季经常在赶人,也经常在招工。
就算曾照明摸了女孩应受到谴责和被赶,管家自己的流氓成性和胡作非为又该如何处置呢?管家拿曾照明关于女人问题给我敲警钟,我有必要渗透到人的灵魂来写写我的感受和体验。因为“我的确时时在解剖别人,也时时解剖自己。”(鲁讯语)
1
管家以有道者自居,却从来不会想到自己在员工心目中的形象。
2008年Y钮扣厂开工之初,我走进包装房,惊奇地发现去年在包装房做事的几名四川籍女工只剩下尹芝美(化名)一人了。
“怎么只剩下你一人了?你的那几位老乡都不来了?”我问。
“难道你不知道?去年管家老婆和管家打了一架,你没看见?”
“管家爱人和管家打架,我看见了,他爱人撕扯着他,然后一推,管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我佯装不知缘由说,“但我不知道她与管家打架是什么原因。”
“今年,田叶菊(化名)本要来的,管家老婆不让她来。叶菊没来,另几位和叶菊是亲戚,自然也就不来了。”
“那个女孩子太不行了!”关于道德议论的评判,我习惯性的思维首先将不好的评判扣在一个弱女子的头上。
田叶菊是一位皮肤白净,身材苗条的女孩子,因为苗条,甚至显得肌瘦与娇弱。
不知是出于对老乡名誉的保护,还是担心对管家私生活的议论说出去不好,尹芝美赶忙补充道:“其实,那是没有的事,是管家的老婆小气!”
其实,从包装房到抛光与洗油车间,只要是熟悉管家道德品质的人,看到管家爱人和他打架的情景,谁不猜到是和田叶菊有关呢?我们无需讨论管家与那位女孩有无不正当关系。管家口口声声说曾照明在二楼自动机车间摸姑娘,当他亲热地将手搭在田叶菊的肩头走路时,是不是也在摸姑娘?当然,他是这里的“皇帝”,员工们无权干涉他。但有的员工背后会指着他的脊梁骨骂道:“管家那个牲畜太好色了,他看上了哪个女的,想办法要搞,有的给她安排一个好事,有的,他就那么强行的;简直跟脚猪(专门为母猪性交配种的公猪称脚猪)一样。”
2
管家爱人赶走了弱女子田叶菊,似乎解决了心头之患,从此便可高枕无忧,不会担心再有女孩“勾引”(加上引号并不是管家值得女孩子勾引,大多数为生活所迫,不得不屈从他的淫威)管家。孰不知,她和田叶菊同为妇女都没有逃脱生活的悲哀:一个含辛茹苦抚育着儿女,还要苦苦守望着负心的郎;一个千里迢迢远离家乡用打工写满漂泊,还要为生活所迫写满说不出的忧伤。
赶了一个女孩,管家又可以再招。
继田叶菊后跟单的是一位叫小杏(化名)的女孩,张丽妍来后,特别的气质自然成了管家“提拔”的对象,管家安排她与小杏一起进行跟单。小杏明白管家意用张丽妍代替她跟单却不好意思说出口,便知趣地主动让贤。
张丽妍导游学校毕业,身材苗条而不失匀称,说话轻言细语透着女孩的温柔与善良;清秀的脸,稍陷的眼窝藏不住少女的几份娇人与可爱。这是她给我的第一印象,我情不自禁地猜测:别看她像个女孩子,很可能早已结婚——现在的女孩大多早婚。
与田叶菊相比,张丽妍不以管家安排她做了那份轻松的工作瞧不来我这个洗油工,也不像田叶菊那样有时对我颐指气使,从而令抛光师傅为我感到不平:“她喜欢吼你,你给我狠狠骂她一顿!看她下次还敢不敢?”
在Y钮扣厂的日子里,遇上不顺心的事,我便一边干活一边歌唱,尽量不去想那些不愉快的事;每天清晨总要提前进厂忙里偷闲锻炼十几分钟,以磨练自己的毅力和耐心。或许,有的员工会嗤之以鼻。丽妍来后,或许以她天生一双慧眼,或许因较高的文化素养对人的品评有着不同的看法,从我的“张牙舞爪”里,她看出了一个干粗苦活的洗油工有着其他员工不同或者是特别的地方。她开着玩笑戏称我“李小龙”,并要我给她教几招。我明白自己不是李小龙,自然当仁不让指着她稍微烫染过已失去中国本色的黄卷发笑称她“来自美国的外国女孩”,也乐意在她面前翻几个筋斗,或是踢上几腿。
一个大龄男青年,如果此时没有考虑过男女之间的儿女情长,等于不承认内心深处有美好的感情,这无疑等同于说谎。
我开着玩笑试探丽妍:“厂里很多女的打工都带着老公,你怎么不把老公带上?”虽然是玩笑,说出口后又觉得自己的唐突,如果人家是女孩子呢?
丽妍并不在意我玩笑的唐突,一本正经地回答道:“我的老公要在家里种地,照顾孩子呀!”
丽妍的回答证实了我的猜测。同时,我感到内心的一种失落。
从内心里说,我喜欢丽妍。在我的面前,丽妍不像其他女孩那样娇饰,故意摆出那种神圣不可侵犯的高傲恣态对人爱理不理,实际上又希望男人的死缠乱打;等到男人追得久了,因为受了感动,不管男的道德品质如何,便嫁给了他,婚后面对男方的虐待,才发现自己的错误,哀叹命运的不济。生活中不缺乏这方面的许多悲剧。我们提倡男女平等,首先应该是观念上的平等,女性为什么不能主动获得属于自己的幸福呢?我不是一个很会言辞的人,有时,丽妍主动一句李小龙的戏称,让我感到在他面前说话可以无拘无束。爱美之心人皆有,我喜欢丽妍,她有着姣好的容貌,这只是一份原因;更主要的是她的性格,体现了一位女性观念上不贱看自己。我崇尚马克思与燕妮对幸福与自由追求的科学人生观,渴望著名诗人刘不朽与武金兰女士那种在互爱中建立家庭的美满与和谐。我们提倡婚姻自由平等,不是把乱伦说成自由发泄兽欲,像Y钮扣厂的管家那样去耍流氓,背着自己的妻子去强奸,去欺男霸女;我们提倡自由平等是反对强权的欺压;反对父母对婚姻的包办,自己的婚姻自己做主;反对封建礼教以及男权主义者对妇女的摧残;男女双方享有爱的平等、自由的同时,还应该在互敬互爱中有良知地担负起敬老扶幼的责任和义务。如果丽妍是因为丈夫不懂得珍惜已经离了婚,我能够去追求,去爱。可现在她是已有家室的人,我再要去追求的话,意味着我要拆散一个家庭。这违背自己心灵的一份良知和对幸福自由的追求和向往。我内心渴望着爱的自由幸福,又不得不思考自己与丽妍如果发展下去会不会有那种幸福。我甚至想:丽妍会不会有那种心思,就是有,她作为有家室的人,是抱有什么目的,钱?我不是金钱的富翁,可以排除;要么是他的婚姻不如意?男的在家辛辛苦苦种地带着孩子,她能够忍心抛弃,生活对于我有不有幸福可言?或许她也只是游戏人生?如果是那样,不是我所追求的生活;或许人家根本就没有那样的想法!……这样想着,觉得自己应该冷静而理智。
可是,只要回到租房,老父亲便催促我赶快成一个家,我去哪里找一个心心相印的女孩?物质生活水平相对提高了,人们的精神生活与道德文明却在倒退,现实生活中的卖淫、嫖娼、赌博、找情人、离婚、情杀、盗窃、贪污腐化似乎已见多不怪,但让我违背自己心灵的追求仅仅是为了婚姻,然后像别人一样不负责任地去堕落不是我想要的生活。当然,管家不会这么想,在他的内心世界里,良知与道德荡然无存,正如《白毛女》中穆仁智说的“能拐就拐,能诓就诓”,能强暴就强暴,人生一世除了为老板看好家获得较丰厚的报酬外,便是利用这一权力猎艳女色,以满足兽欲的发泄和享乐;眼前的这个洗油工除了牛马般傻傻地干活外,啥也不懂;从利益考虑,管家感到自己的绝顶聪明,一个洗油工的痴与傻很容易便能役使,他常常为此露出自鸣得意的微笑;但他听人议论过,这个洗油工也有不一般的地方便是会写文章,会写文章又怎样?那么多大学生都得找工作,会写文章还不是要在我手下老老实实地干活!张丽妍会不会这样想?她那么愿意找一个洗油工说话……
所以,丽妍每次来找我询问关于钮扣的情况,只要管家在包装房,总会猫逮老鼠地跟在她身后。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感受,很容易能揣摩到管家的心态;因为熟悉管家的为人,我明白自己的处境。当然,如果丽妍没有家室,我们都可以不在这个厂里做了。既然她有家室,就算管家没把我赶走,拆散一个家庭,我会面临新的困惑。
父亲催我成家的唠叨依然没完没了,这令我苦恼、心烦。我明知父亲解决不了我心中的矛盾,却只能把他作为唯一可倾诉的人。父亲听儿子说出自己的处境和困惑后,被儿子的老实气得脸上青筋突跳,带着哭腔愤愤地说道:“现在的婚姻,你一抢,我一夺的;管家那个畜生有家了还要那么做,你没有成家,怎么不能追?你那么老实又那么不听话,我给你找的,你不同意……你这个不孝的子孙!你气死了你妈,现在又来气我啊!……”
我理解父亲内心的苦愁,像他那么大年纪的人,早已是儿孙满堂,他唯一一个儿子,婚事却没有着落,这怎么不叫人揪心。两年前母亲去世,为了我的婚事,她没有瞑目。俗话说:“少是夫妻老是伴。”“家常饭,粗布衣,知冷知热是夫妻。”母亲的去世,从此意味着老父亲的孤苦伶仃。我们做儿女的只要看见母亲的遗物和种过庄稼的土地,很自然便想起母亲在世时的情景,思念带来的心痛便如刀剜。父亲与母亲一生相敬如傧,用勤劳的双手辛辛苦苦抚育着儿女支撑着一个家,虽不富有,但和睦幸福。老来失伴的思念之痛,又怎能是做儿女的所能体会的。怕老父亲看着家中熟悉的一切带给他思念母亲的悲痛,我才让他离开家乡,蹒跚在这打工的城市,想以此来冲淡他的记忆,可是,我却无法满足他心中的那份期盼。而我内心所希望的只不过是想像父亲与母亲那样和睦幸福地生活,父亲把儿子对美好生活的追求和老实等同起来,我只能在痛苦中理解和沉默。如果婚姻是让我在生活中制造更多的不幸,面对人性的一片沙漠,我愿站成一棵孤独常青的胡杨。这是活在这个世间仅存在心中唯一的幸福,因为这种幸福,我甘愿忍受着屈辱挥汗如雨地劳动在Y钮扣厂。我用劳动赡养着老父亲,也养育着我的理想。
一天下午,包装房的员工在打水洗头,洗头还有班加。有一种煮油的钮扣,要不要发货,我得问清楚。走进包装房,管家正在和丽妍说话。其他员工都去打水了,包装房显得比平时空旷沉寂;因为空旷沉寂,我似乎感到自己来的不是时候。其实,管家只是留下丽妍说说话而已,并没有你想象的那种心思,是你自己内心喜欢丽妍敏感多疑了。尽管这样想,这种气氛还是令我尴尬。
“‘李小龙’——!”丽妍打破尴尬笑着说,“这里有一份粉干,当时忘了给你拿,你别生气。”
“我怎么会生气?”我没有拿那份粉干,将手中的钮扣问了管家便去洗油。
我之所以没拿那份粉干,是因为管家买给包装房的,这对我来说是一份嗟来之食。
丽妍大约以为我是生她的气没拿的,赶过来继续给我解释,希望我不要生气。
管家拎着那份粉干,跟在丽妍身后赶过来,眼睛注视着我的脸,似乎要搜寻出什么来。我继续干着活,不敢再多看管家的脸,也没有再多看丽妍的表情。但不接那份粉干,似乎更不妥,于是只好说:“我手脏,你就放在铁架上吧!”
以后的日子,我总担心遇上那种尴尬的场面。
一天下午下班后,我走进包装房,管家在与丽妍说话。管家注视着丽妍,丽妍靠着办公桌微笑着。那是一种很迁就很勉强的微笑。
我向管家询问了钮扣的有关情况,转身走出了包装房。
“‘李小龙’——!”身后传来丽妍的喊声,“你等一下。”
我转过身,见丽妍急急忙忙从包装房走出来,管家狼撵兔子一般紧跟在她身后。
“我送你回家!”丽妍以探询的目光望着我,脸上露出的微笑很阳光。丽妍要送我是真诚的。
这对于我似乎来得太突然,突然得令我在感激与感动中不知所措。丽妍不知我内心的困惑,我不想让自己越陷越深不能自拔;同时,我也害怕站在旁边一直盯着我的管家,因为租房里还住着八旬的老父亲。
“我要你送?!”我以不容置疑的口气拒绝了丽妍。同时,我感到内心犹如芒刺扎痛了一般。
蓦的,荡漾在丽妍脸上的笑容凝固了,阴郁羞涩的脸庞蒙上了无地自容的难堪和对我的失望,低垂着眼帘静静地站在那里。
管家将直直的眼神盯向丽妍,扯动着嘴角的脸上露出了得意而阴鸷的微笑。
我担心今天晚上,管家又要变成一个畜生,像对待贵州(重庆)那位妇女一样对待丽妍,我却没有理由和能力去保护她。
晚上,管家究竟是不是又变成了一个畜生,那是一个疑问。
第二天,丽妍没有上班,低着头从我身旁经过时,像一朵被寒霜打蔫的百合花,目光满含着幽怨与无奈。我的心隐隐地感到一阵绞痛。
从此,丽妍每天早晨和中午上班迟到很久,不会受到管家的责备。这是包装房田叶菊曾经拥有的权力。
这一切,管家看在眼里,也心知肚明自己的企图和所做的一切。管家拿曾照明给我敲警钟不是没有道理,他随时可以将我像搬动一块绊脚石一样赶出厂。他以为他衣冠禽兽,别人也会像他一样去糟践妇女,他更不会懂得一位爱好文学的青年用生命的体验直面生存的困惑,思考着这人世间的苦难、罪恶、权利、平等、幸福和自由,用劳动的双手在人性的荒漠里抗争,养活了扎根内心深处的一棵胡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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