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北京浴池行业的地下党员

上一回我们说了女人做头发，这一回我们说说男人，视角转移到北京。女人在做头发的时候最放松和百无聊赖，男人呢，一般是在一个热水澡之后。西安事变，带头抓蒋介石的白凤翔，身上就随时带枪，睡觉时候身上也带着三把枪，不然睡不着。然而，有一个场合他是不得不摘下枪的，就是泡澡堂子。

摘下枪，人的警惕性也就随之松懈了，再加上澡堂子外面进进出出非常开放，里面各自单间是个封闭的环境，很容易让人松懈。泡澡之后，睡个安稳觉，精神焕发正合适。放松的时刻，也是最容易泄露情报的时刻。

这个特点，早早就被地下党们注意到了。而浴池业，在过去类比理发业，也算下九流之一，生活困苦，平时几十人住一起，又多来自同一个地方，很容易被发动和团结起来。那时候，浴池业工人没有工资，柜上管饭，工资主要靠客人的小费，但是呢，这个小费并不能像美国服务员那里拿全额，大概只能拿到十分之一左右。每天工人的小费，要先交到柜上，老板抽走35%；剩下的65%里，柜上的经理抽走其中的25%，相当于总数的16.25%；然后管账的先生、工头、之类的抽走一部分；资本家养的一些闲人再抽走一部分；最后工人拿到的只有10%左右，修脚工人甚至只能拿到4%。辛辛苦苦干一天，老铁打赏一百块，自己只能拿4块钱，这种情况，只要有投共的机会，干嘛不去。

这些工人来源很集中，基本来自保定的定兴、涞源、涞水这几个县，都是老乡介绍一路来的。北京本来没有多少浴池，清末，政府推行新政，大量新事物与新观念的涌入，促使大众关注身体清洁，认同“卫生”观念。浴池业有“南堂”和“北堂”之分。仿上海式样建筑的称为“南式浴池”，简称“南堂”;原来北京的旧时浴池称为“北式浴池”，又称“北堂”“混堂”。所谓“南堂”，是仿当时上海澡堂建造的南式澡堂，池塘由用砖砌改成为白瓷砖砌，澡盆由木盆改用洋瓷盆，夏天有电扇，冬天有暖气；里间设有澡盆及全部卫生设施，外间则有沙发、软床、藤椅、衣架，尤为讲究。所谓“北堂”，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北方工厂澡堂子里大家几十几百人赤诚相对，大人泡澡搓泥，小孩打闹，大人搓完了把孩子拖过来按在水泥台子上，搓得如杀猪一般惨叫。

有邱行湘给黄维搓澡的剧照，但是不能放出来

在这个大环境下，地下党们就把重点钉在了高端的浴池业，重点是“东升平”、“清华池”、“一品香”等几个高档的浴池。

“东升平”在杨梅竹斜街，是最早从上海引进的南堂，多为官僚、军官、资本家们享用，三层楼，从下往上，档次逐步提高。其地址现在是东升平宾馆，附近就是郭德纲的相声场子。这个地方文化气息非常浓厚，附近有七家著名的书店，能买到很多好书，甚至外国的原版专业书都能买到。休闲娱乐也方便，附近就是天桥，听书听戏听相声，走路累了茶馆泡壶茶。当然，附近走过去不远就是八大胡同，有点什么想法，您随意。

“清华池”拜于谦的父亲王老爷子所赐，知名度远远高于其他的北京老字号澡堂子，也是一直营业没被拆迁的老字号。马连良先生就喜欢在晚上登台前，下午泡个澡，神清气爽的去登台。马先生经常带着徒弟一块泡澡，徒弟跟着伺候，马先生泡舒服了，偶尔也指点一二，这时候教的都是真功夫。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马先生常来的原因，这清华池那时候经常有澡堂子名角，一不留神来两嗓子，得个满堂彩。清华池最早的老板，是修脚工起家的，因而清华池的修脚，北京有名。相声里有个细节，于谦父亲王老爷子每天早上在外面冻得跟孙子似的，早上开门给澡堂子试水。这段估计是老相声演员留下的段子，为啥呢？那时候澡堂子是早上五点钟开门，是1948年以后，经过了浴池行业工会斗争，才改成了早上七点。早上七点，就不会冻得这么难受了。再说，王老爷子每天穿梭于北京各大浴池试水，说不定是传递情报。清华池的地下党不多，但也是有几个的。

“一品香”原来位于煤市街附近小椿树胡同西口与元兴夹道北口相交处（今粽树斜街65号），已经拆除，抗日战争胜利前夕，“一品香澡堂”已经秘密建立了中共地下党组织，到北平和平解放，五十个工人左右的浴池，竟然有了9名党员。这家浴池和前面提到的“东升平”不远，地下党们也都不少，以至于发传单一旦两边看到对方的传单，就知道今天的工作已经完成。

一品香算是比较靠城里的浴池，因而客人不少，非常挣钱。下面是一张洗澡券，大家注意一下上面的“清真”两个字，北京有不少澡堂子是回民开起来的，比如前面的“东升平”、这里的“一品香”。这些澡堂子往往兼卖点心等，客人们往往还在澡堂子里吃喝谈事，所以在上面注明了清真。

在浴池业讨生活的，都是苦命人，而且主要靠善于察言观色，曲意逢迎，对于技术，反而不是那么高的门槛，因此在行业内部形成了大量的黑话和行规，形成了一种无形的壁垒，一旦踢破了这层壁垒，就很容易被老乡们当成自己人，也很容互相抱团。该行中行规行话，据闻非常之多，由门前□竿灯笼以至池子，共有七十二个旮旯，此种旮旯，皆系秘密之地。从前澡堂伙计学徒入堂后，首先由掌柜将此七十二个旮旯，传授清楚，始能在内服务。入民国后，此种传授，即已失传。以言行话，闻掌柜名曰“业上的”，大伙计（看火者）名曰“红上的”，澡堂别名“宣窑”，理发人名曰“筒子上的”，修脚的名曰“点着”，又名“迎头儿”，又名“攩上点儿”，撮澡名曰“垫板”，又名“轮”，理发名曰“剪尖儿”，剃光名曰“擦光儿”，刮脸名曰“赶盘儿”，袜子名曰“信筒”，鞋名曰“踢土儿”，手巾名曰“大小条子”，从前箱子名曰“斗子”，现在床亦名“斗子”，零钱名曰“来龙”，茶叶名曰“枝子”，沏茶名曰“搬上一个”。

此外尚有一种数目暗语，如十毛，十吊，十枚名曰“居干”，二十毛，二十吊，三十则曰“王干”，四十则曰“翟干”，五十则曰“中干”，六十则曰“生干”，七十则曰“兴干”，八十则曰“张干”，九十则曰“爱干”，百位复原，仍如一数。又闻该行每至年节，皆为联市，但因“腊月水贵之分”的谣谚，故该行至三十日晚为止，过年之后，由初一日长钱，至二十日止。

澡堂的功能多样，除洗澡外还可搓背、修脚、理发、按摩，还有擦鞋、洗衣、修脚、刮脸、推拿等,人称“全套活儿”。一些官僚、豪商进了浴堂并不急于沐浴,而是先在官堂的雅座上品龙井、抽前门。浴堂部备有香烟、茶叶。有些讲究人还专门自带茶叶与香烟，并叫上亲朋好友或生意上的同僚，一起品茗、抽烟、聊天，聊足了才洗澡。经洗、搓、理发、刮脸、按摩等服务之后，再睡上一觉，叫茶役去采购食品，好不惬意!所以当时有人能在澡堂一待就是十天半个月，俗称“澡堂腻子”。

前面说于谦父亲王老爷子做地下党在澡堂子传递情报，这个真不是开玩笑。地下党确实经常利用高档浴池接头，这地方非常私密，声音传不出去；特务就算盯梢，也总不能跟着目标一块脱光了进澡堂子吧，就算进去了，枪放哪儿？就算没带枪？目标上了最高的那一档次，特务也上不去，就算去了，各自单间，他们啥也干不了。

但是，地下党只是在男澡堂子发展了，女浴池没有。北京最早的女浴室，是八大胡同的一个名妓开的，所以，从出身起，就不是那么好，纷纷避而远之。就算后来成了太太名媛们的社交场所，也还是不那么好。反倒是天津做的更好，因为天津有租界。

地下党们干什么？他们最初主要工作是发动群众，基本上和情报工作有关的事情比较少，也就是借着给这些军警宪特服务的机会，听点他们漏出来的东西。这些党员，首先要和群众打成一片，要深入浴池业，那就得去搓背捏脚烧锅炉；要深入人力车行业，那就得蹬三轮，还得想办法让出去一部分生意给穷苦老百姓；要教书，那就得深入学校。老北京这些相对下九流的行业，从业人员多是老乡，所以必须先得有个取得他们信任的火种，这一点并不简单。然而一旦星星之火成了燎原之势，那就不可阻挡了。比如三轮车，有一批人专门给警察特务们服务，人多了，就能总结出来他们都去哪些地方，哪里有他们秘密据点和钉子，那个时代的大数据分析。当然，北平解放后，他们也就成了指认这些隐藏特务们最有效的证人。

北平解放的时候，三千多的浴池工人，成了最开心的一批人，新社会，人和人是平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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