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种奴役和两项斗争任务
——从里约到德班之一
40年前,北京居民传言,几个不受欢迎的高层人物,外出时候要从北京带生活用水,是嗤之以鼻的,认为那不过是资产阶级生活方式,遭人讨厌的特权而已。30 多年前,自己需要加热以后饮用自来水而亲见或听闻外国人直接饮用自来水,第一个反应是多事,认为那也许是长期形成的生活习惯。然而他们要购买生活用水,而且有专门的卖水商店,就莫名其妙了。北京人向来不为自己的用水安全担忧。但是今天,北京人却不得不呼吸在污染迷蒙的有毒空气中,而且经常对自己的用水心怀疑虑,要大量购买瓶装或桶装的矿泉水、纯净水,不再把这作为偶尔想用的奢侈品,而是作为基本的生活用水。
相比于印度,北京人应该感到幸福了。印度人把恒河看作自己的圣母,每天都有大量印度教徒在恒河朝拜和沐浴。但是几何级数增加的生活垃圾和工业垃圾源源不断污染河水。印度卫生部统计,经常在恒河沐浴的人中,40%-50%患有皮肤病和消化道疾病。
人和一切生命都离不开水。在水源稀缺的地区,发生争夺水的战争司空见惯。但是在多数地区,人类曾经取之不竭地饮用清澈的河水、湖水或泉水,只要接上管道,就变成自来水。那种美好的日子已经永远结束,河湖干涸,泉眼枯竭。严重缺水,地表水和地下水程度不同地污染,成为全球性现象。水经过令人生疑的净化,装入花花绿绿同样令人生疑的容器,源源灌入人的胃里。与水相关的GDP繁荣昌盛,疑难病症不断发生,水资源争夺到处引发械斗、政坛纠纷直到酝酿大规模战争。历史到底是在进步,还是在倒退呢?
英国工业革命以来数百年间,人类对自然的索取、盘剥、掠夺,已经超越自然自我修复、自我循环的能力。一场全球金融危机、经济危机,和一场全球生态危机、环境危机,同时带给人类空前的灾难和空前的历史使命。地球母亲在呻吟。人类社会为摆脱资本对劳动的奴役而进行的斗争仍然在继续,现在却又不得不为摆脱资本对自然的奴役而进行斗争,不得不把这两项任务同时提上人类生存的议程。
为此频繁举行国家会议。产生重大影响的,有1992年在巴西里约热内卢召开的联合国环境和发展峰会,1997年在日本京都召开的《联合国气候变化框架公约》第3次缔约方大会,2002年在南非约翰内斯堡召开的可持续发展峰会,2007年在印度尼西亚巴厘岛召开的联合国气候变化大会,2009年在丹麦哥本哈根召开的全球气候峰会,2010年在墨西哥坎昆召开的《联合国气候变化框架公约》第16次缔约方会议暨《京都议定书》第6次缔约方会议,然后是2011 年在南非德班召开的《联合国气候变化框架公约》第17次缔约方会议暨《京都议定书》第7次缔约方会议。
西方“大一统”的全球化,在新自由主义的乐曲中凯歌高奏。大部分第三世界国家,被迫按照西方规定的话语体系和宣传调子来思考,被迫欢天喜地地迎接所谓“社会主义终结”,被迫接受这种终结以来历史提供的所谓新的发展机遇。
里约峰会恰恰在热带雨林和亚马逊河的故乡召开。美国总统布什救星一样出现于大会主席台。大会通过《关于环境与发展的里约热内卢宣言》、《二十一世纪议程》、《关于森林问题的原则声明》,提出250条之多的建议,从人到自然,从天到地,从空气到水,从鱼到鸟,集中了环境生态问题的最动听的词句。宣言指出:和平、发展和保护环境是互相依存、不可分割的,世界各国应在环境与发展领域加强国际合作,为建立一种新的、公平的全球伙伴关系而努力。总之,甜蜜美好得让人陶醉。
但是已经燃起的希望之火,遭到来自华盛顿兜头泼下的冷水。洋洋洒洒的宣言、议程、原则、建议,墨香飘逸就已经成为回忆文字。1997年京都会议通过的《京都议定书》设定三种减排机制——其中两种设计排放额交易,已经为西方利用“碳金融”盘剥和控制第三世界提供了依据。即便如此,因为有限制西方工业化国家排放的文字,美国还是拒绝签字。它随后大举武装入侵阿富汗、伊拉克。那里的人民和他们的自然家园被送进地狱。世界环境在遭遇更快速和更严重的破坏。
西班牙一家报纸揭露,所有气候问题的国际会议,所有西方环保组织和绿色运动,都轻松地放过了美国战争机器,不曾对美国军国主义和长期军事活动看作对环境、人和动物造成影响的责任者,拒绝对其严重污染环境、破坏生态的行为做出任何限制,不曾把这个问题提上议程。美国军事活动对环境和生态的影响包括,无限制地使用化石燃料,大量制造温室气体,在空气、水和土壤中散播放射性污染物和化学品。美国每天用于军事用途的石油为32万桶,这一数字还不包括承包商、租用或私人设施,以及武器生产所使用的燃料。美国政府80%以上能源需求来自军方。美国国防部制造的废弃物比比美国5家最大的化学企业的总和还要危险。贫铀、石油、燃料、杀虫剂、铅和武器装备造成的大量辐射,还是美国军队投入环境的污染源的一小部分。
在美国国内,军事基地是污染区之首,高氯酸盐和三氯乙烯渗入水和土壤。美国西南部和南太平洋岛屿进行的核武器试验对数百万公顷的土地和水造成放射性污染。
西方媒体每天刊登朝鲜人如何饥饿,以至于渲染饿死几百万人的消息,但是恰恰忘记一件铁一般的事实:美国的侵朝战争在那片不大的土地上扔下多少各种各样的炸弹,使那里数年间寸草不生。美国侵略越南的战争35年之后,二恶英污染仍然高出所谓“安全”水平300倍到400倍,第三代人仍然苦于出生缺陷和癌症高发。美国侵略伊拉克的战争是2003年3月到2007年12月产生的至少1.41亿吨二氧化碳的主要制造者。这场战争所排放的二氧化碳,超过所有国家排放量的60%。美国在伊拉克的军事政策和战争造成90%的土地严重沙化,使这个粮食出口的国家变成80%食品依赖进口的国家。贫铀弹产生的数万公斤放射性微粒和毒性极高的废料,污染了中东、中亚和巴尔干地区。
在1997年的《京都议定书》谈判过程中,美国要求将其在全球的任何和所有军事行动,包括以联合国和北约名义参与的军事行动,排除在限制或减排的范畴之外,把这作为它在议定书签字的条件。这争取到这一让步之后,布什政府还是拒绝签字。不仅如此,美国国会还通过一个文件,明确保证美国的军事用途可以排除在任何能源削减或限制的规定之外。
西班牙报纸文章不是用理论的阐述、情绪的发泄、数据的排列,而是用成千上万人生命的代价,用流淌着鲜血的文字,写下这些所有号称保护环境和生态的官方文件从来没有胆量触及的、无法掩盖的结论:
美国的军国主义是地球上最严重和范围最广的污染制造者。
五角大楼是最大的石油和能源产品的机构使用者。
美国的军事机器是二氧化碳的主要制造者。
我们地球上所有人当中对环境最大的攻击来自同一个机构,那就是美国军队。
美国国防部是世界上最大的污染源。[i]
京都会议之后,布什干脆拒绝出席约翰内斯堡的峰会。里约的希望变成约翰内斯堡的沮丧。
所谓“可持续发展”,在西方的设计和操控中,变成以第三世界人民生命和全球生态恶化加剧为代价的可持续资本扩张的发展。西方主流舆论摆弄“可持续发展”的膏药,想要多少掩盖地球的血迹斑驳的创口。此外还有西方的绿色环保运动:它有时候对西方跨国公司破坏环境的行为提出指责,有时候掏腰包做秀于“绿色施舍”,有时候投身西方当局干预第三世界国家内政的活动,扮演“小骂大帮忙”的角色。第三世界知识界的多数,基本上处于鹦鹉学舌的水平。生态马克思主义无法压抑、无法抹杀地成为引人注目的思潮。在中国,不曾看到名家,倒是一位名不见经传的青年博士,对“可持续发展”的联合国定义——“在不危及后代人、满足他们需要的能力的前提下,满足我们现在需要的一种发展”——,提出了简单的和难以辩驳的质疑。他的博士论文写道:新自由主义全球化导致全球两极分化,绝大多数人被失业、贫困、饥饿、疾病所折磨,这一代人尚且难以存活,满足后代人从何谈起呢?[ii]
每次峰会都像模像样,什么都不缺,只是缺了中止全球环境、生态恶化的结果。在这个问题上,除了极个别的和带有偶然性的例子,世界只有坏消息,过去“百年一遇”的自然灾害,正在变成一年数遇。
按照生态科学中最重要的概念“地球环境安全界限”,地球系统中九大安全界限或阈值对于维持相对来说有利于人类生存的气候和环境条件至关重要。这就是(1)气候变化;(2)海洋酸化;(3)同温层臭氧消耗;(4)生物地球化学流动(氮循环与磷循环);(5)淡水利用;(6)土地使用变化;(7)生物多样性受损;(8)大气层悬浮微粒;(9)化学污染。科学界普遍认为,这里(1)、(7)、(4)三大系统的合理性界限已经被打破,人类有充分理由关注全球环境的加速恶化。
温室气体(二氧化碳、甲烷、一氧化氮等)排放增加导致全球变暖的危害越来越严重。
发达国家难逃其责,也难逃其祸。澳大利亚的一份报告披露,2007年6月间的暴风雨酿成的洪水淹没了澳大利亚的纽卡斯尔和部分猎人谷,数千人逃离家园,损失超过13亿美元,如果全球温室气体排放量到2020年不能削减25%,到2050年不能削减90%,届时大堡礁的存在将只有50%的可能。2011年5 月的联合国第三届世界减灾会议提供的数据证明,自然灾害给全球造成的经济损失40年前为5257亿美元,如今达到1.58万亿美元。自然灾害毁灭财富的速度超过人类创造财富的速度,而人类应对灾害的能力却越来越差。联合国秘书长潘基文在这次会议上说:“任何国家或城市——无论穷富——都难免发生灾难。”
1990年到2007年,西方发达国家的温室气体排放量增加10%以上。美国排放量2004年比1990年上升16%。2010年,全球碳排放量增加 5.9%,5亿吨额外的碳排放到空气中。这一增幅使2010年成为自工业革命以来排放最多的一年。“表面上看,近年来的数据表明,发达国家在稳定碳排放取得了进展。但是从某种意义上说,发达国家只是将部分碳排放输出到了国外。”[iii]
2007年公布的一份联合国政府间气候变化问题研究小组的评估报告,被作为2009年12月哥本哈根会议的“科学基准”。这个报告提供的,已经是一幅人类灾难空前的画面——
亚洲。截至2020年,将有1.2亿人到12亿人用水紧张。2025年,印度人均可用水从目前1900立方米减 到1000立方米。2050年,南亚某些地方粮食产量下降30%。霍乱和疟疾发病率上升。
非洲。所受打击最为严重。截至2080年,将有8000万到2亿人食不果腹。霍乱、脑膜炎、登革热传染范围和严重程度都将增加。
欧洲。地中海国家严重干旱。高纬度国家出现洪水泛滥和恶劣天气等灾害。地中海地区水力发电量下降20%-50%。大部分植物群落受到危害或濒临灭绝。
美洲。普遍出现更为严重的饮水问题,高温、风暴、传染病和城市烟雾将引发各种健康风险。北美热带风暴和热浪灾害严重程度将上升。南美将有多个物种灭绝并引发灾荒。
大洋洲。物种灭绝风险增加。澳大利亚饮水问题更加严重。
生态危机和金融危机、经济危机、社会危机,资本主义制造的全球性质的各种危机,同时压向人类。一种危机已经足以使人类陷入灭顶之灾,现在多种危机携手袭来,在资本主义世界体系的现存秩序内,一次一次的沮丧之后,对生态问题的解决甚或仅仅是缓解,还能够抱有多少希望呢?
2009年12月7日,哥本哈根的联合国气候变化大会召开之前,被吹嘘为神乎其神的“拯救地球的最后一次机会”。
人们各自打着自己的算盘。
会前已经有多国密集地发布减排声明,以图争取主动权。英国《卫报》统计,会议开幕这一天,45个国家的56家报纸,发表了同样议题的社论。西方媒体的宣传,夹杂着政治和商业考虑的做秀味道,什么话都说得很过分,称之为“有史以来最重要的会议”、“改变地球命运的会议”。英国《独立报》模仿北京奥运会的句式,提出“同一个世界,同一个议程”。联合国气候变化框架公约执行秘书长德布尔说,“在17年的气候谈判中,从未有过如此多的国家,一起做出如此多的坚定承诺。”193个《联合国气候变化框架公约》缔约方政府代表团,包括联合国观察员和非政府组织代表的4万名之多的出席者,119位国家领导人和国际机构负责人,相当一些主要经济体和排放国领导人到场。放眼望去,熙熙攘攘,都是允诺的大话和期待的目光,使会议召开之前,就渲染出一种热闹非凡的气氛。
品尝过里约会议以来的苦涩,世界特别是第三世界,已经不知道该相信什么。第三世界此前没有得到的东西,可能在这次峰会得到吗?西方此前没有做到的事情,可能在这次峰会做到吗?已经有无数事实证明,西方当局的许诺不可信,第三世界当局的亦步亦趋也不可信。哥本哈根会议之后的全球冰雪和地震灾害又提供新的事实:科学家也未必可信。前引那份作为哥本哈根会议“科学基准”的联合国政府间气候变化问题研究小组的评估报告,建立在全球变暖的前提上。现在全球却被刺骨的寒冷所劫持,冻得瑟瑟发抖。科学家解释说,这是全球变暖过程中的一种“正常的波折”。那么好,科学昌明如今日,科学家何以低能到不曾事先预测和警告,减少这种“正常的波折”中灾害突然来临时候的损失呢?
还是回到哥本哈根。
此前峰会提出的问题,一个也没有解决,而且还在增加新的问题。此前峰会做出的承诺,一个也没有兑现,而且西方还在持续退缩。不管有多少关于鲜花美酒的废话宣传,哥本哈根面临的局势,不会是问题的解决而只能是疮疤的揭开,不会是“双赢”而只能是争吵。
美国一家有点名气的环保网站GRIST,做出一种有点敏感的预测:会议最大的紧张,将是富裕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的对立。富国要豪华飞机和私人汽艇、开阔的高尔夫球场、室外和室内游泳池、每个街区的24小时快餐连锁店和星巴克。穷国会说:你们这些人靠烧煤炭200年富起来,现在想要我们放弃24小时供电,凭什么!
大亨开着豪华车,在飞卷的尾气里扔出强迫穷人减排的指令。回答这种指令的,将不再是遵命和腹诽。
《印度时报》说,应该记住,过去几百年,工业化国家把二氧化碳排放到太空,他们的增长形成历史债务,就像不得不还的金融债务一样,发展中国家应该得到补偿。在2009年10月间的第7届全球可持续发展论坛上,非洲国家提出650亿美元的赔偿数额,并要求西方发达国家的温室气体排放量,2020年比 1990年下降至少40%。[iv]西方照例不会接受。美国《华尔街日报》发表《如果气候变暖,谁将埋单?》,就说西方此类援助资金只能维持在最低水平。它的网站宣传,气候变化是一种自然发生的全球变化,第三世界国家提出赔偿要求,是一种“全球讹诈”。
在催人入眠的小夜曲的温柔里,已经闪烁着火星和冒出硝烟。
[i] 《五角大楼是主要的全球污染者》,西班牙《起义报》2010年9月24日。
[ii] 贺新元《环境问题与第三世界》,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
[iii] 《研究发现,2010年碳排放增幅创下纪录》,《纽约时报》网站2011年12月4日。
[iv] 法新社布基纳法索瓦加杜古2009年10月11日电《气候变暖,非洲要求发达国家进行赔偿》。
第三世界成为垃圾场
——里约到德班之二
哥本哈根联合国气候变化大会,延续西方发达国家同第三世界之间在生态和环境问题上的矛盾,成为一次比较集中的爆发。它贯穿会议的始终,决定性地影响着会议议程和几乎每个主要环节。在现存世界秩序的范围内,几百年积累的矛盾不会靠一次或几次会议得到解决;挑开了,私下交易和外交辞令暂且摆在一边,相当规模地争吵一通,继续积累和逐步走向激化就是了。
西方工业国的产生、发展和发达,从一开始就基于对人的剥夺和对自然的剥夺这样两个支点。起初是在几个国家,后来则扩大为一些地区,然后是上世纪末以来,裹挟着新自由主义的旋风和美国的军事霸权蔓延全球。在西方发达世界内部,多少还可以看到温文尔雅、真真假假的绅士风度。在第三世界即资本主义全球体系的边缘,这种风度往往荡然无存,被一览无余的欺诈、贪婪、残暴、野蛮取代。
对自然的掠夺,在拉美留下废弃的矿井、干枯的河流、荒芜的耕地、砍伐殆尽的雨林和流血的土地,在非洲留下战乱、灾荒、饥饿、疾病和遍地尸骨。在揭露与此相关的“战胜者讲述的历史”即“被官方历史掩盖和篡改的历史”方面,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两部著作,具有经典的价值。[i]
一部是乌拉圭作家爱德华多·加莱亚诺的《拉丁美洲切开的血管》。它被引入中国出版的,已经是1984年的第38版。那里举出玻利维亚的波托西,一座丰饶而美丽的山峰,曾经用白银养活欧洲和造就一座闻名世界的、最富有的城市。一切闪光的东西都消失了,留下的是800万具印第安人的尸体,还有“哭泣过的山”、失业、废石堆和旧巷道。一位当地的老人说:“这个城市给予世界的东西曾经是最多的,但是现在它拥有的东西却最少。”
另一部是英国记者保罗·哈里森的《第三世界——苦难、曲折、希望》。作者遍游23个第三世界国家,第一次全景式地揭露西方对第三世界生态和环境的破坏,把这种破坏摆在一种具有历史意义的、举足轻重的地位。“骄阳肆虐:热带的厄运”、“非洲的生态灾难”、“拉丁美洲:生死攸关的土地”,成为这部著作的独立章节。
2009年10月26日,美国《洛杉矶时报》刊登照片——世代居住在索马里南部的亚当·阿布迪·易卜拉欣,怀抱两岁的孩子,从家乡逃进肯尼亚一处拥挤不堪的难民营,成为他所在部落第一个离乡背井的人。报道说,他出走的原因是干旱,“我想做难民”。当时全球由于气候恶化被迫离开家乡的难民1000万人,有一种预测说,2050年将达到2500万人。
德国有杂志刊文,对有关非洲资源和环境问题的三本著作进行评论。三本著作,作者分别是英国人和德国人,都认为非洲对全球生态灾难责任最小而受害最大:“首先,气候灾难摧毁着基础设施。其次,气候变化影响着农业以及多数非洲人的生存基础。”争论发生在别的方面:“有人预计这些资源的短缺将尤其在贫穷的国家导致冲突,而另外一些人则认为,至关重要的并非资源的短缺,而是它的分配。”[ii]
我们无法判断,是那些英国或者德国教授在他们的著作中没有把问题说清楚,还是评论文不对题。
在非洲,资本的进入和扩张导致资源短缺,同样是资本的进入和扩张,也导致资源分配方面的种种问题。资源短缺的非洲,曾经是资源丰富的大陆。在自己的土地上享受自然赐予的非洲人,即使前资本主义存在资源分配的问题,也并没有如今天这样,为此发生无休止的灾荒和战乱,以至使一个大洲,永远断绝进入良性循环链条的道路。离开资本统治的历史和现实,争论到底是资源的短缺还是资源的分配成为引发非洲冲突的原因,充其量不过在隔靴搔痒罢了。
美国发动入侵伊拉克的战争,用现代化战争技术屠戮平民,同时制造严重的污染和生态危机,山河为之变色,畸形儿、癌症、白血病患者显著增加。《美国公共卫生杂志》2010年2月号载文承认,1993年到2007年的15年间,伊拉克巴士拉15岁以下儿童的白血病发病率,从每10万例中的3例,增加到8.5 例,为邻国科威特的4倍以上。
西方征剿和抢夺殖民地的战争,跨国公司的活动,制造了第三世界的山河破碎和畸形存在,形成阻碍第三世界健康发展的现代世界秩序。在保罗·哈里森的著作里,北美和西欧控制着世界矿物燃料进口总量的2/3,金属矿产和钢铁的3/4,有色金属与非金属矿产的4/5。1970年,第三世界生产世界各类矿产的 30%,自己消耗6%,4/5出口到西方。1975年,北美和西欧所耗能源超过世界总消耗量的一半。这年的计算显示,美洲人均消耗能源相当于813公斤煤、亚洲545公斤、非洲395公斤,美国为11000公斤,欧洲4000公斤。
也是那个七十年代,美国总统福特签署一份文件——美国国家安全备忘录200号,提出美国应该通过各种方式限制第三世界工业化和人口增长,避免其由于消耗大量自然资源影响而到美国的国家安全和海外利益,同时要求“美国必须隐瞒从发展中国家获得自然资源的真实意图,应让人们觉得美国的计划不是自私的而是利他的,否则有可能引起其他国家的强烈反弹”。
一切都在继续。“限制第三世界工业化和人口增长”在继续。“从发展中国家获得自然资源”在继续。“隐瞒”也在继续。岂但在继续,其实是在以更糟糕的方式继续。
第三世界的资源仍然源源不断流入西方。想拿走的拿走了,想留下的留下了。美国国家安全备忘录200号制造的第三世界的灾难,在不断增加新成员。一个是从西方迁来高污染、高耗能和没有发展前途的夕阳工业,另一个是从西方运来他们的工业废料和生活废料。一片痴情,迎上去“接轨”吗?接上的是一个第三世界成为全球垃圾场的“轨”。
西方发达国家的穷人居住区,也成为第三世界一样的垃圾场。在纽约,他们那个自由岛上的自由女神高擎12米的火炬。不远的一个垃圾填埋场占地890公顷,每天接受20个驳车、每车650吨垃圾,垃圾堆最高超出自由女神火炬25米。
大量欧美地区的垃圾被通过合法获非法途径运往第三世界国家。2006年英国数据显示,其国内垃圾处理率只有18%,其他垃圾被运到第三世界。科特迪瓦政府宣布,这一年,来自西方的500吨毒垃圾,倾倒在它的港口城市阿比让,导致17人死亡、10万人健康受损。2009年,巴西圣保罗发现的一批英国垃圾中,有使用过的医疗注射器、污渍斑驳的血袋、废弃马桶垫和臭气熏天的尿片。印度是世界最大的电子垃圾场之一。英国的《金融时报》,曾提供这样一幅印度大城市的现代风俗画:现代摩天大楼的周边,是如山的垃圾在黑色塑料之间翻找残羹剩饭的瘦得像山羊一样的人们。在印度尼西亚,官方承认的国外垃圾沿海非法入境点,在 2000处以上。菲律宾奎松市的垃圾堆高达20米,附近居民5万人靠拣废品求生,在2000年7月的一场暴雨中倒塌,活埋200多人,使500多户人家无家可归。马尼拉垃圾围城,2009年9月遭遇“凯萨娜”超级台风,垃圾堵塞水道,数百人死亡。
欧洲垃圾出口,一半由荷兰鹿特丹港出发运到第三世界国家。2005年3月在鹿特丹截获一艘前往中国的英国货船,其中54个集装箱,装满各种生活垃圾。英国每年运往中国190万吨垃圾。印度媒体载文,说按重量计算,美国对中国出口最多的,是垃圾。美国媒体也报道,2004年到2008年间,美国向中国出口额翻了一番以上,从347亿美元增加到715亿美元。其中“传统三大项”为电子元件、油菜籽和粮食,而增幅最快、已经成为第一出口项目的,是垃圾。2000 年到2008年,中国进口美国垃圾暴增916%。[iii]
哥本哈根会议主要讨论的主要问题是气候。垃圾同样是造成气候发生不利于人类生存的变化的原因之一。在西方工业化国家内部,富人制造垃圾而穷人被垃圾淹没。在全球,富国制造垃圾而穷国被垃圾淹没。灾难首先吞噬着穷人和穷国。一个集中的结果,就是气候。哥本哈根会议期间,非政府组织“德国观察”公布的一份《全球气候风险指数》,说“贫困国家受到的影响尤为严重”,1990年到2008年间,受极端天气影响最严重国家依次是:孟加拉国、缅甸、洪都拉斯、越南、尼加拉瓜、海地、印度、多米尼加、菲律宾、中国。[iv]
垃圾问题,气候问题,以及整个地球的环境生态问题,是目前世界经济政治秩序的必然产物,是陷身目前全球秩序永远找不到出路的问题。这种秩序不断地制造问题,每一次解决问题的步骤,都不过在徒然深化旧问题和增加新问题。在西方国家,垃圾处理厂的选址往往涉及到政客的得票和丢票。在全球,用垃圾淹没第三世界,已经在引发无法遏止的愤怒和抗议。2006年8月,特特迪瓦阿比让人民对进口洋垃圾的回答,就是几乎乱拳打死批准进口的运输部长科贝宁。
[i] 爱德华多·加莱亚诺《拉丁美洲切开的血管》,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年版;保罗·哈里森《第三世界——苦难、曲折、希望》,新华出版社1984年版。
[ii] 贝蒂娜·恩格斯《关于能源冲突的新书》,德国《国家政治》月刊2009年12月号。
[iii] 《垃圾围城在多国变政治话题》,《环球时报》2010年3月17日;《垃圾是美国对华最大出口》,美国《美国新闻与世界报道》2010年3月3日。
[iv] 法新社哥本哈根2009年12月8日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