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国主义与民族主义

    前两天写《中国人爱记仇吗？》一文时，曾经许诺要解释一下爱国主义和民族主义之间的异同。还没等我兑现承诺，已经有人迫不及待地问道：两者怎么会是一回事？因此，有必要尽快解释一下。民族主义的确是一个很复杂的现象，把民族主义和爱国主义当成不一样的两个东西，也不是没有道理。然而，它们两个本质上确实是一样的，英语里“nation”一词就包含了这两个意思。要理解这个问题，先要说几个概念。
    首先是民族。其实，民族的概念也很复杂，各种各样的定义很多。我没兴趣也写学术文章，只是告诉大家一个简单的理解方式：有一种民族现象叫做自然民族，即，由地理、宗教、文化、血缘等形成的民族。其次是国家主权，这个概念比较好理解，不多罗嗦。再其次的一个概念叫做“主权民族”。主权民族的概念是我提出的，它表示拥有国家主权的民族。民族主义与爱国主义的异同，其实就在这三个概念之内。对于一个主权民族来说，爱国主义就等于民族主义。现代国家成功与否，一个重要的标志是：能否成功地形成一个主权民族。
    主权民族与自然民族有时候是相同的，有时候是不同的。比方说以色列大致是由单一自然民族组成的国家，它的主权民族就等于自然民族。因此，对于以色列来说，民族主义就是爱国主义。在这里，应该简单回顾一下以色列复国的历史。二次大战之前，英国掌管巴勒斯坦地区的时候，已经开始接受来自欧洲的犹太人。英国最初的打算，是在巴勒斯坦建立一个以巴混居的国家。二次大战之后，联合国曾经也是这个想法，但是，以色列坚决不同意。他们占领了很多领土后，将土地上原来的巴勒斯坦人赶走，目的就是要建立一个单一自然民族的国家。换句话说，由单一的自然民族单独享有国家主权。如此一来，以色列就可以充分享有民族主义等于爱国主义的的好处，而排斥爱国主义异于民族主义的害处。在我看来，实现这一目标是对的，但是，以色列为了实现这个目标所采取的沿袭自西方历史的手段，则显得粗暴。
    主权民族与自然民族不相符合，有几种情况。第一，相同的自然民族分成不同的主权民族。例如，西欧各国的自然民族基本相同，但是，在不同主权的概念下，相同的自然民族分成不同的主权民族，搞得小国林立，冲突不断。都是争权夺利的结果。第二，不同的自然民族形成一个国家，但没有实现充分融合的主权民族，矛盾不断，此类事例很多。第三，不同的自然民族融合成一个主权民族。例如，人们把美国称为民族的大熔炉。理论家在描述美国的时候说，欧洲存在的各种民族冲突，没有带到美国，以至于还有人说，“美国人”这一新的美国民族的诞生，是美国强大的重要基础。的确，这个说法有一定的道理。来自欧洲的不同自然民族和不同主权民族的人们，在美国形成了一个共同的主权民族。从这个意义上说，当印第安人、黑人没有公民权利的时候，美国白人的爱国主义也就等于他们的民族主义。
    但是，对于欧美来说，多民族融合成一个主权民族是有条件的。比方说英国早期历史上的盎格鲁撒克逊人与当地的凯尔特人、威尔士人可以成功地融合成一个主权民族，但是，与爱尔兰人就无论如何不能融合，原因就不多说了。而在英国本土之外所有的殖民地，英国也没有把殖民地的各民族融合成共同的主权民族。再比方说，来自欧洲各国的白人，在美国成功地融合成一个主权民族，但是，他们长期排斥印第安人、黑人。直到今天，才似乎成为一个共同的主权民族。因此，欧美融合主权民族的手段并不光彩。他们在融合主权民族的时候，还采取了两种非道德的方式，一是歧视，例如对于奴隶；二是消灭，例如美国对于印第安人，澳大利亚、新西兰对于土著人等等。某种程度上说，以色列只是欧美方式的改进，它没有采取歧视的方式，也没有完全采取消灭的方式，而是使用了赶走的方式。这里的关键是：谁能享有国家主权。
    一个成功的现代国家，标志之一就是，能够成功地把不同的自然民族融合成一个主权民族，从而把爱国主义等同于民族主义。当我们说“民族主义是双刃剑”的时候，就是说它有好的一面，也有坏的一面。对于一个国家内部来说，所谓好的一面是指，在统一的主权民族下，爱国主义等于民族主义。所谓坏的一面是指，主权民族没有很好地形成，不同的自然民族对于主权产生不同的要求。一个主权国家内部，民族主义的分离倾向，无非是想单独拥有主权，从而把民族主义等同于爱国主义而已。对外的问题，在《中国人爱记仇吗》一文中已经说过了。日本的岛国特征，使他们很容易就形成了现代主权民族，而没有自然民族的矛盾。对于日本来说，爱国主义就等于民族主义。日本的错误在于，他们追求主权民族利益的手段，跟在西方人后面学错了，学了一个坏榜样。
    中国在进入现代化道路的起点上，就已经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孙中山最早提出“驱逐鞑虏”，实际上是基于落后的自然民族概念。辛亥革命后，梁启超、李大钊等人提出“中华民族”的概念，就是要把不同的自然民族融合成为一个主权民族。孙中山也随之改变了“驱逐鞑虏”的落后的观念，主张“五族共和”。如今，“中华民族”的大家庭包括所有的少数民族，实际上就是中国境内所有的自然民族共同分享国家主权，形成一个共同的“主权民族”，叫做“中华民族”。中国用很短时间就处理好了这个复杂的问题，没有像欧美一样，在形成主权民族的过程中，采取歧视的政策，更没有采取消灭或驱赶的政策。这只能说明中国的传统对于民族融合，对于形成主权民族很有益处。中国用很短的时间，就完成了美国200年才初步完成的事情。如今，在“中华民族”这个主权民族的旗帜下，中国的民族主义当然就是爱国主义。从这个意义上说，中国确实是西方人的榜样。如今，中国人还要给西方树立一个榜样：在追求“中华民族”利益的道路上，中国人不会像西方人当年那样，采取野蛮的流氓手段，而是要用文明的方式。中国要用文明取代野蛮，让西方人看到，中国的文明如何超越他们的野蛮。如今，如果西方还想继续野蛮，中国也不会害怕。
    然而，西方打击其他国家的手段之一，就是分化瓦解对方的主权民族。挑拨自然民族的分离倾向，是西方常用的伎俩。他们之所以这么做，一方面是因为他们自己主权民族的融合已经比较成功，除了少数国家，西方大都已经没有太大的主权民族危机，因此，使用这种手段对于他们自己的伤害较小。另一方面，很多非西方国家的民族融合往往还没有完成，或者没有巩固，甚至在西方的挑拨离间之下，冲突日益严重，正好可以被西方用来削弱、打击对方。以中国来说，中国国内的力量始终都在努力维护中华民族的大融合，但是，来自外部的西方势力，总是在挑拨中国境内自然民族的对立和冲突。试想，如果今天有人挑唆美国的自然民族冲突、对立，会如何？
    欧美主权民族的“成功”融合，基本上是在共同的财富基础上。因此我很怀疑，一旦欧美国家失去财富，主权民族会不会分裂。对于中国来说，主权民族的融合和维护，既需要共同的财富基础，也需要共同的文化基础。古代历史上，中国传统文化巨大的民族融合能力，已经多次被证明。但是，我们也必须看到，中国的传统文化之所以具有强大的民族融合能力，原因之一，也在于它在当时历史条件下最合理的财富创造能力和分配规则。从这个意义上说，今天的中国要维护好“中华民族”这一主权民族的融合，仅靠传统文化也是不够的，还需要在传统文化的基础上，探索最先进、最合理的财富创造方式和分配方式。用一个理论术语就是，上层建筑和经济基础都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