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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阳:中国文明应有自我期许

作者:甘阳   来源:红色文化网  

 

甘阳:中国文明应有自我期许

墨未白 《 人民日报海外版 》( 2008年9月10日   第 07 版)

  甘阳近影
  大 食摄

  上世纪80年代以主编"文化:中国与世界"丛书而知名的甘阳,在这20年来的诸多文化事件中,每每以"意见领袖"自任。而纵观他的文章言论,前后不同阶段又颇有左右互搏之感。他的"反复",引致诸多诟病。

  其实,甘阳是否忠诚于自己一时的观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否始终忠诚于自己的问题。他是否提出了真问题?平等是否我们向往的价值?文化是否我们内心的追寻?精神世界是否该被市场逻辑轻易占领?多年后有些问题可能不再使人焦虑,但推进历史的不只是答案。

  八十年代的"狡狐三变"

  上世纪80年代是"文化人时代",尽管经济改革在进行中,但知识界人们想的却是中国文明向何处去。毕业于北大哲学系的硕士甘阳,"把自己的弟兄拉起来",成立"文化:中国与世界"编委会。当年的班底,包括这些显赫的名字:刘小枫、李银河、陈平原、陈嘉映、周国平、徐友渔……

  他们认识了《读书》杂志编辑部主任王焱,谈拢了和三联书店合作的计划。短短三四年间主持出版了"现代西方学术文库"、"新知文库"等上百种出版物,成为与"中国文化书院"、"走向未来"鼎足而立的"三大丛书"之一。尼采的《悲剧的诞生》、韦伯的《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和萨特的《存在与虚无》成了畅销书。

  80年代甘阳有"狡狐三变":1985-1986年提出"发扬传统的最强劲手段就是反传统",被认为是"全盘西化派";1987年发表《从理性的批判到文化的批判》,已着重强调西方对现代性的文化批判,被认为不利于现代化;1988年的《儒学与现代》则已全面肯定儒学与中国文化传统,强调儒学是"为己之学",不应过多顾虑社会功用。

  1988年在《中国当代文化意识·前言》中甘阳这样说:"我们对于传统文化,不但有否定的、批判的一面,同时也有肯定的、留恋的一面;同样,对于"现代社会",我们不仅有向往、渴求的一面,同时也有一种深深的疑虑和不安之感。我以为,这种复杂难言,常常是自相矛盾的感受将会长期地困扰着我们……"

  是不是错,将不将就?

  1989年至1999年这10年,甘阳求学于芝加哥大学,主要研读"西方文明史",在美国政治和美国宪法上也下了很多工夫。1990年到 1991年,他研究东欧。"哈耶克的学说是1988年读的,当时非常喜欢。具体到东欧的情况,却一点用都没有。他的理论以不发生革命为前提。一旦发生了这样天翻地覆的变化:首先东欧面临第一次制宪,制宪怎么制?这是民主社会,谁有资格制宪?那就要选,可谁来制定选举法?哈耶克模式什么都解决不了。"

  上世纪80年代甘阳也迷信市场经济,相信一切问题,私有化、市场化都能自然而然解决。结果,激烈的市场化在波兰和俄罗斯造成的是灾难。1992年,《纽约时报》报道中国经济从80年代就开始起飞了。甘阳大吃一惊。没人能给出合理的解释:为什么俄罗斯、波兰经济基础比中国好,改革比中国彻底,政治比中国宽松,文化比中国接近西方,却完全失败了?

  1997年,中国社会分化日益加剧,自由主义知识分子愤怒于对市场化的质疑,甘阳却在《读书》发表《自由主义:平民的还是贵族的》。在他看来,以自由主义之名贬低和否定民主与平等,就会使得自由成为少数强者的"特权",而不是所有人具有的"权利 "。正如经济学家奈特所说,这是"把自由和自由竞争混为一谈",认为自由竞争能自动实现最大自由的人,不会给民主和平留下空间,因为它们成本太高,结果则是对弱肉强食的默认。

  我从来不认为我是香港学者

  现在,早上起来,甘阳要喝两壶咖啡、读一本闲书,完全是消遣的,大概要一个半小时。有了这一个半小时,整个身体才在一个状态上,可以做别的事情。

  甘阳是1999年到的香港,算是赶在世纪末回了国。他不喜欢人家称他香港学者:"我从来认为我是大陆学者。"即使在近10年之后,对于香港生活还是有不习惯。香港的交通、生活都很便利,但没有大陆那样的知识界场景,没有知性生活。闷,无聊。

  "通识教育"是近几年甘阳最关心的事情之一。现在内地主要大学都在尝试本科的"通识教育",力图"门类齐全,无所不包"。甘阳觉得这是让学生误入"什么都知道一点"的歧途。比较理想的,是像美国芝加哥大学施特劳斯(美国政治哲学家)学派那样,引导学生思考基本问题。"他不是教你一门吃饭的手艺,教你一个挣钱的行当,是教你去思考问题,让你以原始状态思考,学生感觉被带入很不同的世界。"芝大本科生第一年进校时傻傻的,知识面远不如中国优秀大一新生,但4年下来就脱胎换骨。

  我宁可改革速度慢一点

  人物周刊:有些学者认为,和政治合作,会使得知识分子丧失独立性。

  甘阳:这要看"政治"两个字是什么意思,或许改用"权势"更好。我很主张学术和思想要独立于权势。今天这世界最有权势的未必是政府,而是市场、大公司、你们媒体,特别是西方媒体、西方舆论、西方流行话语。因此最好不要自我标榜,要诚实地问自己,在标榜批判的时候,是否实际是在依附某种更强大的权势。

  人物周刊:如果思想界有派别,您怎么定义自己的派别?

  甘阳:有个招牌可能是新左派。其实我身上更多保守主义倾向。中国非常需要保守主义。社会总有不理想的情况,有非正义,有不合理,但有时你必须容忍,这在西方是一个常识。中国100多年来都是激烈变动的社会,基本认为改就是好,总比不改好。

  没有保守主义是不可能建立法治的。法治的前提,不是在于法律如何完善,恰恰在于即使是不合理的法律甚至恶法,只要没有通过法律程序废除,也是法,也要遵守,在于公民守法的习惯和心态。美国的宪法修正案,200年一共只通过27条。为什么?本身就是一种延缓的策略,把你最情绪化的时间耗掉,避免在社会压力很大的时候轻率改革。

  我们中国人不大能够容忍这样,通常要求立即"给个说法""给个公道"。假设发生一个案子,民众怀疑干部贪污,在西方包括香港会进入一个非常漫长的调查、取证、开庭辩论最后判案的过程,公布结果的时候,大多数人已经根本不关心了。我们这里只要一报道,大家都认定他一定有问题,群情激愤要求解决。这是中国相当特定的情况:要求法律不以它自身的节奏和逻辑来解决问题,而是迅速达成效果。以这样一个心态,很难建立法治社会。

  我觉得保守的态度有良性作用,包括生活方式上的保守,不成天追求日新月异。其实我们从做人可以看出,一个人成天追求新奇我们并不觉得是个特别好的人,我们会希望人有一些稳定的素质。不仅仅是文化,包括政治、经济、社会,我都倾向采取一个更保守主义的态度而不是急于求成。我宁可改革速度慢一点,但是稳定地改革,方向更好一点,效果更好一点。

  人物周刊:对您来说什么问题是根本问题,不解决就难以心安的?

  甘阳:对我来说,20多年来一以贯之的,就是如何理解西方和如何理解中国。我始终认为,理解中国很重要的基本功是理解西方。100多年来,我们都是根据我们对西方的了解来看中国,所以对中国的看法背后一定有你对西方的看法。对西方的看法改变了,对中国的看法也会改变。马克思主义的西方是这样一个西方,市场经济的西方是那样一个西方,你以为这就是西方,然后用来衡量中国,检讨中国的问题。但是我觉得,我们对西方的认识远远不足,西方比任何这样一个简单的意识形态要复杂得多。

  我去年在清华讲两门课。给法学院研究生讲美国违宪审查制,内容就是研究美国的宪法案例。你必须读重要案例的判词,美国最高法院往往是5∶4判决,亦即大法官们本身就意见不同。要仔细读赞成者说了什么,反对者说了什么。了解关于案子的争论,包括最高法院的争论、法学界的争论,才能真正了解美国法律。

  另一门课我给本科生讲美国自由主义和保守主义。所有人都听得非常吃惊:我所讲的美国不是他们平常所了解的美国,而是更符合现实的美国。我们想当然认为我们都是天生的自由派,同性恋是好的,为什么美国如此反对?为什么美国反对废除死刑?这是保守主义非常重要的立场,背后隐含着对政治秩序、社会秩序以及道德秩序的看法。保守派认为,那些变化(同性恋等)都是在败坏美国社会原先健全的道德机制。这些争论对我们其实也是很有意义的。

  人物周刊:重印的《古今中西之争》的结尾,用大字体突出了"天不负我辈,我辈安负天"这句话,怎么理解?

  甘阳:我对我们这辈人不是很满意。中国是个急切变化的社会,在中国需要不断想新的问题,不断更新、调整自己,对西方和中国都要反复看。

  目前中国的学术,包括媒体的话语,基本上是上世纪90年代形成的固定话语和基本想法,那是最不可靠、最值得检讨的。但很多人把自己弄得很忙,没有闲暇,已经既不能也不愿检讨。没有闲暇是不可能思考的。

  而且我担心的是这个"气"。一代又一代知识分子他有一个基本的底气,就是对中国文明的一种自信。你要相信,你这个文明是有潜力的。新加坡不可能也不需要有太高的自我期许,只是"跟"就可以了,它对人类文明没什么责任。中国人应该想原始性问题根本性问题。这口气一直到80年代都有,90年代以后越来越消逝了。没有气你做什么事呢?

  我最关心的就是中国的自我期许是什么。作为一个中国学者,你的自我期待是什么?中国文明整体性的一个自我期许是什么?  

  (摘自《南方人物周刊》2008年第20期) 

   

  链接

  甘阳,1952年生于沈阳。1985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外国哲学研究所,同年创办"文化:中国与世界"编委会,主编出版的 "现代西方学术文库"等成为20世纪80年代文化标志之一。90年代赴芝加哥大学社会思想委员会深造,师从社会理论家希尔斯和政治哲学家布鲁姆等名师研究西方文明史。现任香港大学亚洲研究中心专职研究员,兼任香港中文大学历史系客座教授,中山大学哲学系博士生导师,并担任英文学刊The China Review常务编委,北京"中国文化论坛"理事,复旦大学儒学文化研究中心学术委员,香港中文大学通识教育研究中心名誉研究员等学术职务。主要著述有《八十年代文化意识》、《通三统》、《自由主义左右》、《文明·国家·大学》、《古今中西之争》、《政治哲人施特劳斯》、《将错就错》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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