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稼叙说的历史
索 飒
摇曳在美洲大地上的烟草、甘蔗、玉米和它们的兄弟姐妹们今天仍然牵动着一个个民族的命运 拉丁美洲的书林里,有些个性十足的书,每每因为作者、语言、内容、写法,或者因为多方面的锋芒毕露,让人过目难忘。如我多次介绍过的《拉丁美洲:裸露的血脉》(Las venas abiertas de América Latina,人民文学出版社的汉译本书名为《拉丁美洲:被切开的血管》),一部拉丁美洲政治经济史被解析为一连串传奇故事,让人像阅读海盗小说和爱情文学一样读完五百年的沧桑变迁。又如阿根廷名著《法昆多》(Facundo,指外号为“草原之虎”的19世纪大军阀),作者是倡导欧美发展模式的作家兼总统萨米恩托(Sarmiento),这部至今无法归类于历史、政论或文学的鸿篇巨制,意在抨击军阀成长的反“文明”环境,却在行文中幻化成为对“野蛮”草原的恣肆赞美。 本文想介绍的一类书籍,主角是农作物。论其科学性,足以充当一种作物的百科全书,而其涵盖的文化层面则波及民族、世界和历史、政治、经济。这样的书由微观到宏观,不好写,正显示作者的功底,也是一种理想的写作。
蔗糖是女性的你,烟草是男性的他
举一两个例子。其一是《烟草与蔗糖在古巴的对奏》。作者费尔南多·奥尔蒂斯(Fernando Ortiz,1881-1969)是著名的古巴社会学家。他以研究黑人社群犯罪问题起步,逐渐成为古巴黑奴制度的批判者,黑人文化研究的奠基者,并在犯罪学、考古学、语言学、法律学、人种学、人类学、音乐、舞蹈、戏剧等领域都卓有建树。奥尔蒂斯是古巴科学院全国委员会委员、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荣誉博士。高于这些显赫的成就之上、更有意义的是奥尔蒂斯的学术道路,他的道路体现了拉丁美洲优秀知识分子所共有的两个特点:民族性与正义感。
《烟草与蔗糖在古巴的对奏》是奥尔蒂斯全面研究作为古巴经济支柱的烟草和蔗糖的专著,1940年问世。全书分为两部分,上部是一篇浓缩全书内容的长散文,题目与书名同,下部是支撑第一部分观点的补充资料。长散文既是论文也是美文。为该书作序的原古巴国家图书馆馆长胡里奥·列·里维兰德称这篇散文是“美洲最精美的本土化西班牙语散文之一”,称奥尔蒂斯“不‘做’文学,却可以被称作语言大师”。奥尔蒂斯巧妙构思出烟草的男性形象和蔗糖的女性形象,在合乎情理的对比、优美诙谐的行文中,将两种作物的生长环境、种植、加工、传播、贸易这样的经济、技术内容,将作物起源、黑奴贸易这样的历史内容,将殖民主义的危害、资本主义的同化进程、劳动者的反抗斗争这样的政治内容,将消费者对两种产品的接受、享用、好恶等心理内容,逐一铺陈。烟草的本土性决定了奥尔蒂斯对它赋予更强的感情,更多的笔墨;也可以说,奥尔蒂斯的美洲情结深深融入了对这一农作物的细致描写。奥尔蒂斯借用文学式对比、比喻,目的在于使文章轻灵,同时也是潜在的抒情天赋使然。
比如,奥尔蒂斯这样描述烟草与甘蔗的身世:
烟草是蛮荒之地的神奇儿子,蔗糖是文明社会的科学骄子。
烟草是1492年11月初随哥伦布同来的欧洲人在古巴发现的土著植物。甘蔗对我们来说则是来自远方的外国植物:它最初被从东方带到欧洲,再被带到西班牙的加那利群岛,又从那里被哥伦布于1493年带来安的列斯群岛。烟草是在古巴被偶然发现的,而甘蔗是被精心筹划引进的。
又如,奥尔蒂斯在大段的排比中介绍两种作物的差异:
甘蔗与烟草迥然不同,我们甚至可以说从诞生的那一天起,竞争就开始激励它们,也开始离间它们。甘蔗是禾本,烟草是茄科。甘蔗通过枝插生长,烟草通过种子繁植;甘蔗靠粗壮的、带节的茎杆生根,烟草靠小巧的种子发芽。甘蔗的财富蕴含在茎里,无用的叶子被扔掉;而烟草值钱的是叶子,茎杆无人搭理。甘蔗在田里常年生长,烟草只存活数月。甘蔗追逐阳光,烟草喜爱阴凉。白昼与黑夜,太阳与月亮。甘蔗热爱从天而降的雨水,烟草依恋诞生于地心的炎热。人们从甘蔗节里榨汁以便利用,从烟草叶里去除汁液因其有害。蔗糖被水溶化,变成糖浆,再被人享用;烟草被火点燃,挥发为烟,再供人品味。蔗糖雪白,烟草棕黑。蔗糖味甜而没有气味,烟草味苦而香气四溢,永远的差异!你是食品他是毒药,你使人振奋他使人麻醉,你是能量他是幻觉,你给肉体以快感,他给精神以愉悦,你是感觉他是思维,你是得到满足的胃口,他是徐徐飘散的梦境,你是维持生命的卡路里,他是烘托想象的烟雾,你自诞生就是平淡无奇的芸芸众生,他是名传四海的个性化贵族,你是医药他是魔术,你是现实他是骗局,你是美德他是恶习。蔗糖是女性的你,烟草是男性的他……甘蔗是神仙的创造,烟草是魔鬼的作品。甘蔗是太阳神阿波罗的女儿,烟草是地狱女王普洛塞耳皮那的怪胎……
如果说奥尔蒂斯在谈论作物本身时有迷恋修辞之嫌,那么当他将之延伸到经济和政治领域时,问题就严肃化了:
对于古巴经济来说,两者在种植、加工和与人的关系方面也存在着深刻的差异。烟草需要精心管理,甘蔗可以听其自然。烟草种植意味着持续的劳作,甘蔗种植意味着间断的农活。一个是密植,一个是广种。一个只需较少的人手,一个需要众多的劳力。一个靠白人移民,一个靠黑奴贸易。自由与奴役,手工业与卖苦力。一个靠双手,一个靠两臂。一个是人工细活,一个是机器压榨。细致与粗糙。在农业方面,烟草种植催生了农村小镇,甘蔗种植创造了大庄园。在工业方面,烟草加工属于城市,甘蔗加工留在农村。在贸易方面,我们的烟草在世界各地都有市场,而我们的蔗糖在世界上只能找到一个统一的市场。一个具有向心力,一个具有离心力。它们反映着古巴民族化与外向化、主权与殖民化、高耸的皇冠(指雪茄的牌子)与卑微的麻袋(指装蔗糖的麻袋)的对立。
下部是关于两种农作物的百科全书,奥尔蒂斯在上部长散文中也随处注明了读者应该在下部查阅的章节。这样一种文学性散文加资料汇编的成书方式也很别致。
玉米与资本主义
第二个例子是《一个私生子的历史:玉米与资本主义》。作者阿图罗·沃曼是几年前去世的墨西哥国立自治大学社会学家,该书讲的是诞生于墨西哥的伟大作物———玉米。15个章节中的第一章为“美洲植物宝库”。作者在这一章里以大量事实对知识贫困的20世纪读者进行再教育:现代世界摄入的三分之一食物都直接或间接与美洲有关———从拯救过人类于饥馑的玉米、土豆、红薯,到消费社会不可或缺的可口可乐、巧克力、香烟、口香糖。这样的开篇迅速将一粒玉米的内涵融入世界文明进程的大命题。第二章“一种神奇作物的经济植物学”全面解剖玉米的物质层面,显示了作者的实证功底。在第三章“一个私生子的履历”里,作者不但介绍了围绕玉米起源的种种考证和结论,并且尖锐地指出:
从16世纪起,关乎玉米的兴趣和争论就带有意识形态色彩。争论先是围绕美洲自然与文明相对于旧大陆的低劣以及后者对前者统治的合法性,后来演变为关于热带和温带孰优孰劣的辩论。玉米起源问题被嵌入人类文明和进步之演变的讨论框架中。不少源自那时的偏见改头换面延续至今,貌似中立的科学语言便成了这些偏见的遮护所。
同时,这一章提出了对书名的解释之一:如果玉米的父亲———野生玉米———的确切种类至今不甚明了,其母亲则明确无疑,即生活在今日墨西哥中南部地区的美洲大陆原住民,是他们通过采集、筛选、驯化、杂交等一系列古代科学实验和原始生物工程对人类文明作出了这一卓越贡献。
关于玉米这个“私生子”的第二层寓意在以下几章中渐次显现。玉米从美洲原住民的清贫生活中走向世界,它在门第显赫的欧洲最初遭受冷遇,但在同样贫困的中国、亚洲、非洲却迅速落地生根,直到最终被全世界接受。作者详尽阐释了玉米在传播过程中丰富的多样性,同时指出“在玉米的传播和那个经常被称作现代化的资本主义世界扩张之间,存在着清楚的联系”。该书最重要的几章涉及了食品工业的巨大权力和世界粮食市场内幕,内容伴随着20世纪重大历史的演进。比如,我们从中获悉美国如何从本国战略利益出发,打乱世界粮食市场的结构,甚至引导和改变粮食输入国的饮食习惯。如影子般存在的由世界七大家族控制的五大食品跨国公司,其秘密经济行为足以导致一国灾难性的政治改变。
除了《对奏》的作者奥尔蒂斯所具有的上一代知识分子的民族性和正义感,我们在《玉米》作者阿图罗·沃曼身上还觉出现代的批判眼光和变革现实的决意。他并不讳言自己的“批判性”立场;他主张没有什么落后的原始民族,只有不同形态的生存方式;他以玉米发展的丰富历史为例,说明资本主义绝不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惟一发展模式。使阿图罗·沃曼更高人一筹的,是他身为社会学家的“乌托邦”理想主义。他毫不掩饰这点:“在本质上,本书谈及的是一个想象未来的问题。”
阿图罗·沃曼在《玉米与资本主义》的结尾处又一次显示了拉丁美洲进步知识分子的人格和文风: 几乎所有的历史都是由胜利者和掌权者书写的。我们对统治的一方知之甚多,对抵抗的一方知之甚少;对少数精英知之甚多,对其他人知之甚少。因此我们经常犯错误,从错误中引申出名不符实的普遍规律。我们面对着太多的空白和缄默。本书希望有助于弥补一些这样的漏洞,强调以往被忽略的历史进程和命题,将历史从高高的宝座上移向底层的大众和他们的日常生活,让历史朝着大众的普通体验走近一步。本书的最高理想是对我所理解的乌托邦、对建设未来能有些微贡献,而建设未来的基石就是我们的日常体验,是多元文化,是我们发自肺腑的感受……因此,本书的角色是一株常见但不失神奇的、且非婚生的植物,这株几乎仅为食用的植物是无名大众留下的珍奇遗产。
《烟草与蔗糖在古巴的对奏》问世于1940年,《一个私生子的历史:玉米与资本主义》出版于1988年。摇曳在美洲大地上的烟草、甘蔗、玉米和它们的兄弟姐妹们今天仍然牵动着一个个民族的命运。曾几何时,在流传着玉米造人神话的玉米的故乡,墨西哥人要从美国进口日常食用玉米消费的40%,而且进口来的竟有许多是北方邻居用于喂牲口的黄玉米!谁曾预料,古巴经济赖以生存的蔗糖和烟草成了富裕民族竭力躲避的食品。而在石油日益成为战略资源的今天,美国的总统正在蛊惑吃不饱肚子的穷国穷人广种玉米甘蔗,为富国富人提供生产“生物燃料”的原料。
当今世界需要更多的《对奏》和《玉米与资本主义》问世,中国读者急需好的译著以填补知识的真空和盲点。遗憾的是,已有的《玉米与资本主义》汉译本是一个不值得推荐的版本。除了它系自英译本译出,除了英译本译者自我宣布的可疑的“删除”和“修改”,汉译本身也很粗糙,甚至存在不可原谅的原则性错误。谨以此文呼唤类似的好书和好的译本问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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