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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党运动与重铸美国极端保守主义

作者:刘永涛   来源:《教学与研究》(京)2013-9  

  近年来,随着美国国内经济严重衰退、联邦赤字和国债逐年攀升,茶党运动在美国社会及政治生活中异军突起,其主要目标是谋求拯救和改造当代美国社会,重铸保守主义在美国政治生活中的主导地位。作为一场喧嚣的、极具意识形态色彩的政治抗议活动,茶党运动来势凶猛,对美国社会及政治(尤其在许多保守的选民和共和党人中间)产生不可忽视的影响,因此引起人们对它的形成、发展和未来走向给予关注[1]。

  在美国政治话语里,茶党这一术语往往与“反抗”或“抵制”的含义相联系。1773年,波士顿殖民者不满英国政府颁布的征茶税令,把准备运往英国的茶箱货物倾倒入波土顿湾以示抗议。“茶党”一词由此而得名。2009年,当代茶党运动在美国社会东山再起,这次所抵制的对象则是美国政府[2]。随着民主党人奥巴马入主白宫,美国政治生活中的党派分歧和矛盾开始加剧。白宫和民主党人占多数的国会通过“美国复兴和再投资条例”,并在大多数共和党人表示反对的情况下,使这一刺激美国经济的条例仍然成为一项美国法律。党派之间缺乏合作和共识的情形,进一步激怒了美国国内保守主义势力。在新闻媒体不断宣传报道的推动下,许多基层保守主义人士和团体纷纷走上街头,抗议奥巴马政府和国会的增税计划。一场“反政府”的茶党运动在全国各地蔓延开来。

  一、茶党运动的思想来源以及谁是茶党

  在美国,几乎所有的社会政治运动都有一定的思想和理念作为其行动纲领指导。大体上讲,当下美国茶党运动的思想基础主要有三个来源,它们分别是美国的保守主义传统、自由意志论和平民主义思潮。

  在美国,保守主义(conservatism)是一个传统的意识形态,对美国社会和文化产生着重要影响和作用。一个有趣的现象是,尽管美国建国时期以倡导和奉行自由主义/理想主义理念作为启蒙,但是保守主义却发展成为这个国家的主要思想之一。保守主义的核心含义是,尊重传统、赞成共和国体制、崇尚法制和基督教教义、捍卫西方文明免受所谓现代专制政治文化的挑战。不过,保守主义内部逐渐形成不同的分支。政治保守主义认为,政府的核心职责乃是保护公民的生命、自由及财产;过分的政府行为将危害公民自由和社会进步。经济保守主义赞成精简政府、低税、有限的企业规定、企业自由化。社会保守主义则崇尚传统的社会价值,包括赞成实施学校祷告和死刑做法,反对世俗主义、堕胎以及同性婚姻。一般地讲,大多数保守主义者支持共和党(而非民主党)人,赞成美国政府采取强硬的对外政策、维持美国军事力量在世界的优势地位。

  茶党运动还有着强烈的自由意志论(libertarianism)根基。自由意志论在一些方面分享着保守主义理念。它倡导有限政府并反对行政官僚作风,认为政府的职能主要是保护公民及企业免受恐吓及暴力的威胁;提倡个人最大限度的自由、社会责任和义务;赞成自由经济市场,反对增税;对不同的生活方式持宽容态度等[3]。不过,极端的自由意志论所面临的难题更多是在实践(而不是理念)方面。譬如,里根政府时期,经济自由意志论倡导政府不要插手商业活动,它使得20世纪80年代后期美国背负巨额财政债务,因政府监管不力而出现金融丑闻。历史教训和失败经历反映了极端自由意志论所面临的困境。

  平民主义(populism)是茶党运动的另一个思想来源。在美国政治史上,存在着意识形态各异的平民主义运动,但它主要还是与极端右翼思潮和政治势力联姻在一起。进入21世纪,各种新的平民政党在美国形成[4]。尽管平民主义存在着不同分支并抱有不同的理想,但平民主义倡导者们分享着一些基本看法。首先,平民百姓被视为美国社会里道德高尚的人群。其次,社会精英应该遵循并兑现自己所做的许诺,把这个国家建设得繁荣富强。倘若社会精英只顾自己、自谋私利,那么平民百姓就要组织起来羞辱他们,并剥夺他们的权力。再次,精英阶层和政府官僚机构不能剥夺平民百姓的正当权利、财产、身份和声音。在平民主义茶党人士眼里,当下美国社会精英阶层的代表者,乃是华尔街、奥巴马政府以及倡导扩大政府规模的民主党人。

  大体上讲,美国茶党运动主要由三股力量汇集而成。第一股力量是茶党积极分子。他们往往是共和党人或者倾向于赞成共和党理念的人、肤色上主要是白种人、已婚者、大多数为年龄在45岁以上的中年人和更年长者。这些人往往比其他许多美国人受过更多良好教育;经济上舒适宽裕,比一般美国人收入更高,不一定很富裕,但属于体面的中产阶级者。许多茶党积极分子经常去教堂做礼拜,其中许多人是福音派新教徒。换句话说,茶党积极分子社会及经济地位优越、政治上抱有明确的保守主义倾向、受过良好教育、属于中产阶级范畴、往往具有宗教信仰。

  第二股力量是茶党运动支持者(包括团体和个人)。2003年,由美国超级富豪科赫家族(the Koch Family)资助并指导的思想库“健康经济的公民”(Citizens for a Sound Economy)宣布解散,在此基础上产生了两个全国性基层团体组织。一个是成立于次年的“自由行动组织”(Freedom Works)。多年来,该组织一直竭力倡导保守主义的理念,包括减税、废除政府对商业的限制、提倡社会保障私有化、削减社会福利项目等。茶党运动兴起时,该组织立即给予大力支持。另一个全国性基层团体组织是以政策支撑为导向的“富民社”(Americans for Prosperity)。它继续从科赫家族那里获得直接的资助和指导。总部均设在首都华盛顿的这两个全国性基层团体组织,承袭先前思想库的保守主义传统,继续推动限制政府权力的各种议程。2009年茶党运动的出现,为它们谋求实现自己的政治及社会目标提供了新的机会和动力[5]。

  在支持茶党运动的众多个人方面,尤其需要提及思想上极端保守、政治上极为活跃的科赫家族。科赫兄弟(David and Charles Koch)在石油化工业集聚财富,成为当今美国乃至世界最富有者之一。他们对政治颇感兴趣,赞成极右翼保守主义意识形态的基本主张,包括支持对富人减税、抵制华尔街金融改革、赞成社会保障及医疗照顾计划私有化、废除不必要的社会福利项目、反对环境保护署等。为了实现这些政治及社会夙愿,科赫兄弟投入大笔金钱创立并支持带有保守及自由倾向的政策思想库、基金会以及大学项目;通过媒体与政治上的敌人斗争,支持具有广泛社会基础的游说活动,扶植极右翼政客赢得政治选举。茶党运动兴起之后,因其极端保守主义思想、政治和社会目标追求与科赫企业相似,而得到后者从财力和组织上的积极支持。

  支持茶党运动的第三股力量乃是保守的新闻媒体和思想库,以及国会山的“茶党”小组。具有保守主义倾向的新闻媒体对茶党运动给予积极报道、介绍和传播。在美国税收日的第一天,“几乎所有的福克斯新闻节目主持人参与了”对茶党运动的欢呼[6]。得到科赫家族资助和指导的凯托研究所(Cato Institute)在思想理念上奉行自由意志论,倡导市场经济自由化、个人自由和有限政府等原则,从思想和政策研究上推动和支持茶党运动。在国会方面,来自明尼苏达州共和党众议院女议员米谢尔·巴赫曼(Michele Bachmann)牵头成立众议院“茶党”小组。在参议院,来自南卡罗莱纳州的保守派旗手、茶党“造王者”(kingmaker)、共和党参议员吉姆·德民特(Jim DeMint)创建了一个类似的小组。2010年中期选举后,这两个国会小组均获得了发展。得到茶党运动支持而赢得当选的共和党议员们,在国会山组成极端右翼的政治保守主义力量[7]。

  二、茶党运动的基本观点和主张

  为了改造当下美国,茶党运动聚集和推动全社会各种力量,以谋求实现茶党运动所追求的长期奋斗目标,包括给富人减税、取消政府对企业的管理限制、改善许多茶党人所依赖的社会保障、推动医疗保健计划私有化制、强化美国的军事力量。为此,茶党运动从政治、经济、社会、对外关系方面提出一系列的主张和看法。

  在政治方面,茶党运动对美国宪法的权威进行捍卫并给予敬畏。它呼吁美国社会遵守宪法及其精神,并广泛引用包括美国宪法在内的建国文件(如“人权宣言”和“独立宣言”),旨在表达有关追求有限政府(强调各州的权利)、宪政以及个人责任等核心政治价值[8]。为了提升美国宪法的权威性,茶党运动甚至把美国宪法和宗教结合在一起,将前者视为“神圣的文本”,对其进行宗教式的理解和诠释,倡导以阅读《圣经》的方法阅读美国宪法。[1]在茶党运动看来,通过分享宪法文本,讨论其含义、目的和理念,可以把大多数美国人团结起来。

  茶党运动对当今美国政治现状颇为不满。在许多茶党人看来,美国职业政客们正在绑架美国,他们只关心自己如何获得连选连任,只顾享受手中权力给自己带来的好处,却把自己所代表的选民利益和需求抛在脑后。联邦政府也日益脱离美国宪法的约束,在处理医疗保健、贸易和企业规范等方面,超越了它所应有的权力范围。茶党运动指望看到一个破除领袖地位的美国,一个没有等级区别、没有庞大联邦政府、没有政府征税和法规限制的美国。

  在经济方面,美国社会长期争论不休的一个问题是,更大的邪恶者是“大政府”还是“大商业”。在茶党运动看来,回答显然是前者而不是后者。只有不受阻力的市场商业活动和自由追求,才有可能出现经济的繁荣。于是,茶党运动抵制日益增长的联邦政府开支及征税,反对政府对企业的强行规定和限制,认为这些做法侵蚀了美国宪法所倡导的个人追求健康、财富和幸福的基本自由价值观。政府和工会被认为是腐败的来源;企业被理想地视为自由市场及商业的积极力量。市场只要不被干预,就可以解决社会不公平问题。在理解什么是好政府方面,茶党人经常借用托马斯·杰弗逊的话:“一个贤明而节俭的政府,应该让人民自由地管理他们对自己实业和进步的追求,而不应该从他们的口里将他们自己挣来的面包夺走,这才是对好政府的概括。”[2]

  实际上,茶党运动对政府的作用持复杂矛盾的态度。笼统地讲,它反对大政府,反对失控的公共行政开支以及严重的国债和赤字,甚至悲观地认为美国社会正在走向分裂和破产,而且这个国家的未来正朝着灾难后果走去,除非它削减数万亿的联邦预算。具体地讲,茶党人并非反对所有的政府规定或由税收支撑的庞大社会开支。问题是政府被谁规定,规定什么内容,谁从这些庞大的社会开支中获益。一方面,茶党运动要求政府不要干预市场经济领域的商业活动,反对政府对企业的强行规定和限制;另一方面,它竭力支持各级政府在限制移民方面所采取的强制措施。

  在社会方面,茶党运动反对政教分离、维护公民拥有枪支的权利,倡导社会美德主导下的个人自由,把“生命圣洁”和“传统婚姻”视为“个人”及“宗教”自由的体现。社会保守主义者要求政府坚持并倡导传统的道德理念,赞成把社会公益及好处给予那些自食其力者,反对政府利用纳税人的钱扩充各种社会福利项目,帮助和救济社会中那些不劳而获者。他们声称,政府向劳动者征税,然后以社会福利项目的形式将它们用于救济那些社会“寄生虫”,这种做法违反了传统的“美国梦”中所倡导的——勤劳和自食其力——美德及价值。茶党人经常引用古罗马人西塞罗的一段话:预算应该平衡,财政应该填充,国债应该削减,官场的傲慢应该加以遏制和控制,对外援助应该减少。否则,罗马将会破产。人民应该重新学会劳动,而不是倚赖公共救助过活。在许多茶党人看来,这段话里只要将“罗马”一词改为“美国”,便是表达了当今茶党运动对美国社会提出的诉求。

  当然,茶党运动也表现出它复杂矛盾的立场。大多数年长退休的、中产阶级茶党人想从由纳税人支撑的社会福利项目中获得最大好处,同时又竭力要求政府削减征税和联邦开支。换句话说,茶党人赞成政府实施社会保障、医疗保健以及对退伍军人的慷慨补贴项目,但不愿看到政府用纳税人的钱去帮助和救济在茶党人看来属于不值得帮助和救济的社会“食利者”,包括外来移民、低收入者和游手好闲的年轻人。此外,一些倡导自由意志论的茶党人更是提出了与自己信奉理念相反的社会主张。一方面,他们宣扬并强调个人的自由和选择;另一方面,他们竭力反对同性婚姻、反对吸食大麻合法化、反对堕胎合法化,认为政府应该制定有关规定,维护和体现美国的传统“家庭价值”和“伦理价值”。

  在对外政策方面,茶党运动内部存在着不同立场。以美国国会议员容·保罗(Ron Paul)为代表的非国际干预派主张,美国对外政策宜采取海外实力收缩战略,不赞成美国谋求做世界警察。这一派认为,不能在限制国内大政府、谈论财政紧缩、预算赤字和日益膨胀的国内开支的同时,却支持政府的海外扩张行动、耗费庞大军事开支占领和威吓世界其他地方,或不顾在世界上维持一个庞大的美利坚帝国所需要的费用。美国的对外政策不能建立在这样一种幻觉上,即通过举债和印钞的方式维持美国在海外的武力存在。前阿拉斯加州长萨拉·佩林(Sarah Palin)等人则代表着传统保守主义派,强调美国对外政策应该积极但审慎地卷入国际事务,因为只有深入接触这个世界才能保护美国国内自身安全。这一派认为,美国应该有效地使用军事力量,在决定派兵卷入海外事务之前明确美国的核心利益所在;作为最后的政治手段,一旦决定出兵,美国宜投入全部力量快速取胜。国家重建在理论上是个美好想法,但美国军队的首要任务是取得战争胜利;美国士兵决不能置于外国人的指挥之下。

  从目前看来,在相互竞争的两种主张里,后一种主张明显处于美国茶党运动对外政策的上风。尽管如此,大多数茶党人分享一些基本的对外政策看法。在国家安全方面,美国应该在军事上保持处于世界“绝对优势”的地位,信奉里根保守主义时代关于“以超强军事手段维持和平”的理念,维持现有美国国防开支水平,反对民主党人和具有民主党意识形态倾向的人提出美国政府削减防务开支的主张[9]。

  三、茶党运动把美国保守主义推向极端

  所有的西方政治(包括美国民主政治)关乎道德上至关重要、情感上充满偏爱的东西,譬如宪法范围内政府应该做什么,人民对国家权威提出怎样的政治及社会诉求。西方政治还关乎身份,即我们是谁以及作为对立关系中的他们是谁。在美国,“我们”总是希望政治家和政客们替“我们”讲话,为“我们”办事,而不是替“他们”说话办事。

  于是,美国茶党运动中各股社会力量对政治权威和权力给予格外的重视。它们的一个明确抱负乃是要改变美国的政治生态,使极端保守主义重新成为主导美国政治的意识形态。为了实现这一抱负,茶党运动采取了一系列手段和方法,从起初通过走向街头举行抗议示威活动表达自己的政治及社会诉求,到组织安排各种茶党集会、市政厅会议和政策辩论,再到采取更为成熟、更为机智的方式——通过支持他们认为具有茶党人极端保守主义思想的候选人参政执政,使这些人替茶党人说话和办事——以谋求改变当下美国的政治生态。

  一般地讲,茶党人(尤其在国内政治大选期间)支持共和党,谋求把该党重铸为在政治意识形态上更为极端保守的政党。2010年,茶党运动在国会中期选举期间起到不可忽视的作用。一些评论认为,正是茶党人帮助共和党人重新夺回在新国会众议院的多数席位,并通过所支持的候选人使共和党人赢得在参议院更多席位,缩小了共和党在参议院与民主党多数席位的差距[10]。此外,在茶党运动的公开支持下,强硬的保守主义候选人成功当选为一些主要州(像威斯康星州、俄亥俄州、佛罗里达州和密歇根州)的州长。尤其需要指出的是,科赫兄弟通过大量政治捐款方式支持他们所欣赏的政治候选人。他们不仅影响和左右2010年中期选举的结果,使利用这些政治捐款获得好处并步入国会山的新议员形成科赫兄弟的“国会帝国”,而且还投入大量金钱支持极端右翼的共和党人竞选州长职务。

  在明确表示支持共和党人参政执政的同时,茶党人要求在任的共和党议员和州长为茶党运动倾心倾力,否则,他们在下次选举中将面临来自右翼保守主义力量的挑战。一定程度上讲,2010年国会中期选举后,促成美国政治中形成新的共和党保守势力。在国会山,随着大批具有保守主义倾向的新议员当选,国会共和党领导层比以前更趋于保守。为了满足茶党运动所希望看到的美国政治及社会变化,他们在社会福利、经济和对外政策等一系列问题上——从保健计划、税收、财政到军事干预利比亚——与奥巴马总统和民主党人主导的参议院发生分歧和对抗。正如来自宾夕法尼亚州的前参议员埃伦·斯派克特(Arlen Specter)在最近出版的自传里哀叹道,美国政治中心已经死亡,并且抱怨他先前的共和党同行以及茶党活动分子制造了美国政治及国会内部党派之间的矛盾和分歧。[3]

  不过,并非所有的茶党人都是共和党人,他们中间许多人宁愿自称为政治上的“独立者”,这意味着他们或许比一般共和党人更为保守,或者是共和党人中的偏右者。许多茶党人对政治上温和的共和党人持怀疑、批评甚至不信任的态度。茶党运动的一个目标是要推动和影响当下的共和党发生变化,使该党更坚定地接受极右翼保守主义价值和传统原则,成为更加不妥协的保守政治力量。为了重铸美国政治中的共和党,茶党运动(尤其茶党人中间更为年长者和极端保守的选民)积极支持极端右翼的共和党人参政执政,对那些在任的、温和的共和党人则表示不满,抱怨他们“与民主党人在政府规模和资金上达成妥协”。[4](P156)茶党运动指望更多的极端右翼共和党人参政执政,那么,茶党运动的政治及社会目标就有可能早日实现。

  于是,人们看到茶党运动和共和党之间存在着的复杂关系。对于共和党人来说,茶党运动具有双重性。一方面,共和党人的复兴需要借助像茶党运动这样的美国基层社会力量所给予的政治热情以及各种资源上的支持和帮助。茶党运动通过各种途径支持和推动极端保守的共和党人积极参政执政,促使他们采取不与民主党进行任何政治妥协的坚定立场,以实现茶党运动所提出的一系列改造美国社会及政治的要求。另一方面,尽管极端右倾的国会共和党人在一系列社会和政治问题上,对白宫和民主党人持强硬的立场和态度,但是,许多共和党人清楚地知道,政治意味着妥协,尤其在美国这样的民主政治体制里,倘若没有妥协,什么事情也做不成。于是,茶党运动也把保守的共和党人推到美国政治的一个非常尴尬的境地。

  不管怎么说,在2010年国会选举取得胜利的基础上,茶党运动积极参与并影响2012年美国政治大选的结果。茶党运动不再搞群众示威或举行市政厅会议,而是在政治上表现出更为成熟和机敏,以表明茶党运动正在成为一个重要的、上升的美国政治力量。类似于2010年的竞选战略,茶党运动积极物色并资助具有茶党意识形态倾向的政治候选人在2012年初选中获胜,让他们取代温和的、政治上趋于妥协的在任共和党议员,即所谓“只是名义上的共和党人”(Republican In Name Only, RINO)。2012年9月13日,来自肯塔基州参议院共和党领袖米奇·麦克乃尔(Mitch McConnell)聘请茶党“战略家”杰西·本顿(Jesse Benton)为自己2014年的竞选出谋划策。落选的美国总统候选人米特·罗姆尼曾选择政治上极端右翼保守、具有茶党运动意识形态倾向的众议员保罗·瑞安(Paul Ryan)作为竞选伙伴,一个主要目的乃是指望总统大选中能够获得来自茶党运动的更多支持。

  四、茶党运动的对华意识形态

  茶党运动极端保守的意识形态,在对华关系方面呈现为审慎和悲观的现实主义。在美国,茶党人、保守的共和党人以及具有茶党运动极端保守倾向的现实主义倡导者们,他们通过对历史进行有选择地学习和类比,倾向于把迅速发展的中国视为对美国地位构成潜在威胁和挑战的一个来源。

  在对华贸易方面,茶党运动要求美国政府减少对中国的借债依赖,以减低美国向中国欠债的压力。这种认识与茶党运动对西方历史的学习——尤其对大英帝国兴衰教训的总结有关。许多茶党人和保守的共和党人认为,大英帝国军事溃败源于布尔战争后的收缩政策。英国在经历两次布尔战争后感到财力不支,开始在全球范围内实施战略收缩,允许海外势力成立自治地区,这被认为是大英帝国走向衰亡的开始。最终促成大英帝国从军事溃败到帝国版图瓦解,乃是由于经济上受制于他人。1956年爆发苏伊士运河战争时,公然入侵埃及的英国和法国仍拥有大量的殖民地。在美国的坚决反对下,英法两国接受停火协议,使英国保守党人艾登首相下台。各殖民地纷纷独立。当时英国“被停火”的原因乃是美国利用经济手段逼其就范,包括抛售英镑,否决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向英国贷款,停止向英国提供经济援助等。对大英帝国衰亡史的反思,加剧了一些人对美国综合国力逐渐衰落的担忧。因此,在茶党人和保守的共和党人看来,不能让任何一个(尤其像中国这样的)国家成为美国的单一债权人。他们指责中国“抢走美国人的就业岗位”、“操纵人民币汇率”。在他们看来,与中国进行贸易谈判,首要目的是如何保护美国人的就业机会,而不是谈论全球化背景下的“双赢”合作。否则,美国就会成为一百年前的英国。

  在安全方面,保守的现实主义倡导者对未来亚洲和中美关系持审慎而悲观的看法。他们趋于把未来的亚洲想象成是1945年前的欧洲、一个具有零和性质的战略竞争场所。新兴大国和传统大国之间的矛盾和冲突被理解为是一种历史规则。复杂的亚洲地缘政治使得经济发展、军事技术、地缘战略和国家利益的激烈竞争成为不可避免,尤其在美国、俄罗斯、日本和中国之间更是如此。在他们看来,经济上的相互依赖、民主传播以及多边主义,这些都难以摆脱大国之间不可避免发生战略竞争冲突的传统安全困境。

  具体在中美关系方面,保守的现实主义倡导者同样持审慎悲观的看法,认为中国和美国之间必然面临着地缘战略上的竞争。欧洲历史的两次经历支撑着他们这种认知。一次欧洲历史经历是,根据古希腊人修昔底德对历史的观察,雅典人的力量获得发展,它引起斯巴达人的恐惧。作为陆地力量的雅典人,在自身强大之后开始挑战作为海上力量的斯巴达人,使得战争不可避免。另一次欧洲历史经历是,19世纪德国在欧洲崛起。作为一个大陆力量,崛起的德国开始发展自身海军实力并挑战作为海洋霸权的英国,从而引发20世纪上半叶欧洲大国之间的政治悲剧。在保守的现实主义倡导者那里,2l世纪中国被历史地类比为古代雅典和19世纪德国。作为大陆力量的中国在其发展之后,必然要挑战作为海洋力量的美国,从而使亚洲保持的一种现存力量平衡——中国作为大陆力量和美国作为海洋力量——被打破。鉴于中国的迅速崛起,发生“权力转移”的情形不可避免。作为守成力量的美国没有其他选择,只有增强它与亚洲盟国——尤其是日本——的关系,如果美国想实现长期遏制中国力量发展的目标。

  于是,中国海军力量的逐步发展成为近年来美国保守的现实主义倡导者的核心关切。在他们看来,作为传统上的陆地力量,中国谋求海上军事力量的逐步发展,将挑战美国在亚太地区的传统军事优势,并有可能最终打破该地区的地缘战略平衡。[5]他们悲观地认为,中国将展示发展海军力量的强有力“战略意志”。因此,以为中国会维持海上争端现状并愿意继续保持目前水平的海军力量是愚蠢的。美国海军应该重新研究20世纪上半叶德国海军力量崛起的历史经验教训,为应对21世纪在海上出现中国版的德国海军舰队做好准备。[6](P34)

  然而,这类消极而悲观的看法和主张,忽视了一些重要而关键的方面。一方面,茶党人和保守的共和党人对美国经济的不景气表示担忧,应该从美国经济体制的持续可行、竞争力和创新能力方面寻找原因,而不是把美国经济的衰退简单地归咎于别国。事实上,美国国内企业所面临的实际挑战和压力与中国关系甚微。另一方面,昔日的欧洲并非今日和未来的亚洲。正如有评论者提出质疑,“为什么要用欧洲的过去——而不是亚洲自己的过去——去探索亚洲的未来?”[7]实际的情形是,与其他新兴国家一样,中国正在以和平的方式谋求发展,并以一个负责任的大国参与和处理国际事务。不断发展的中国已经并继续成为地区乃至全球经济和政治领域的稳定者——而不是威胁者。

  五、结语

  如果说2009年前人们提及茶党还是指几百年前发生在美国波士顿湾、旨在抗议大西洋彼岸英国政府的倾茶事件,那么现在人们再次提到茶党运动时,它则是指发生在美国本土、对美国政府发出直接抗议的政治思想运动。当代茶党运动不仅影响和改变着美国政治生态,而且是近年来美国社会中最具争议、最具戏剧性的事件。

  通过对当代美国茶党运动的观察、探究和分析,本文给出以下几点基本认识。

  第一,茶党运动在思想来源上吸收并结合了美国保守主义、自由意志论以及平民主义思想,在意识形态上呈现为强烈的极端右翼的保守主义倾向。它由美国社会各种保守力量所构成,包括茶党运动的积极参与者、支持茶党运动的保守主义团体和个人,以及具有保守主义倾向的新闻媒体和国会议员。它既是一种有着广泛社会基础的民众反政府政治运动,也是具有保守倾向的社会知识精英和政客卷入的社会运动。

  第二,茶党运动倡导坚守美国宪法、削减政府开支并减税,减少国债以及削减联邦政府预算赤字,但在一系列社会和政治问题上采取了前后矛盾和自私的立场和态度。它要求限制政府的作用,但同时要求政府在移民政策、堕胎政策和同性婚姻方面采取更强硬措施。它反对政府扩大以税收为支撑的社会福利项目,但又希望从政府的社会福利项目中获得好处。

  第三,茶党运动把重铸美国共和党作为明确的政治战略目标,谋求把美国政治推向极端右翼保守的方向。在策略上,它积极物色和支持具有茶党保守主义意识形态的候选人参政执政,通过他们实现茶党运动的政治战略目标。2012年政治大选继续反映出茶党运动作为一股社会力量在美国政治上趋于成熟,尽管茶党运动本身面临着发展问题。

  第四,在对华关系方面,茶党运动极端右倾的思想,表现为保守的现实主义意识形态。通过对欧洲经历的简单学习和历史类比,它们在经济和安全领域对未来亚洲及中国的发展持审慎和悲观看法。

  尽管人们对美国茶党运动存在着不同的看法,支持者欢呼它促使美国重新回归核心价值;反对者认为它只不过是传统上的宗教右翼思潮复活而已,把它视为带有种族歧视的、反动的、最终将是徒劳的抗议运动,但不管怎么说,茶党运动改造着美国政治,美国政治也在改造着茶党运动。一个不可抗拒的现实是,美国社会已经进入一个日益多元文化、多种族共存、政府不断充当积极角色的新时代。茶党运动在美国社会及政治生活中的未来命运如何,人们还将拭目以待。

  注释:

  [1]可参阅Scott Rasmussen and Doug Schoen, Mad As Hell: How the Tea Party Movement Is Fundamentally Remaking Our Two-Party System, New York: Harper Collins Publishers, 2010; Dick Armey and Matt Kibbe, Give Us Liberty: A Tea Party Manifesto, New York: Harper Collins, 2010; Anthony DiMaggio, The Rise of the Tea Party; Political Discontent and Corporate Media in the Age of Obama, New York: Monthly Review Press, 2011; Elizabeth Price Foley, The Tea Party: Three Principles,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2; Ronald P. Formisano, The Tea Party: A Brief History, Baltimore: 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2012;张业亮:《2010年中期选举及其对美国政治的影响》,《美国研究》,2010年第4期;赵敏:《美国“茶党”运动初探》,《现代国际关系》,2010年第10期;廖坚:《茶党运动兴起及其对美国政治的影响》,《国际资料信息》,2011年第4期;房广顺,唐彦林:《茶党运动的兴起及其对美国政党政治的影响》,《高校理论战线》,2012年第8期,等。

  [2]2009年2月19日,美国广播公司商业财经频道(CNBC)记者里克·桑特利(Rick Santelli)在芝加哥商业交易所大厅,抨击奥巴马政府救助抵押违约者的计划,揶揄那些还不起房贷者为社会的“失落者”,并借用“茶党”一词呼吁人们起来抗议政府的刺激经济政策。

  [3]有关茶党运动与自由意志论之间关系的详细论述,可参阅David Kirby and Emily McClintock Ekins, "Libertarian Roots of the Tea Party", Policy Analysis(Cato Institute), No. 705, August 6, 2012. 另参阅Ronald P. Formisano, The Tea Party: A Brief History, Baltimore: 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2012.

  [4]譬如2002年成立的美国平民党(the Populist Party of America)、2004年组建的马里兰平民党(the Populist Party of Maryland),以及2009年成立的美国平民党(American Populist Party)。

  [5]支持茶党运动的全国性团体组织机构还有“茶党快车”(The Tea Party Express)、“茶党爱国者”(Tea Party Patriots)以及“茶党联盟”(Tea Party Federation)等。这些基层团体组织渗透到美国社会的各个角落并产生着不可忽视的影响。可参阅Mark Meckler and Jenny Beth Martin, Tea Party Patriots: The Second American Revolution, New York: Henry Holt and Company LIC, 2012.

  [6]Theda Skocpol and Vanessa Williamson, The Tea Party and the Remaking of Republican Conservatism,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2, p. 133.

  [7]2012年12月,参议员德民特令人意外地宣布将辞去国会议员职务,出任美国传统基金会总裁,指望通过领导一家极右翼思想的智库继续推动美国保守主义运动。

  [8]参阅Elizabeth Price Foley, The Tea Party: Three Principles,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2.该书作者以为,茶党运动并非追求政治,而是谋求捍卫美国宪法原则,尤其是有限政府、主权至上、宪法原本主义三个“核心原则”。

  [9]有关茶党运动与美国对外政策的讨论,可参阅Walter Russell Mead, "The Tea Party and American Foreign Policy", Foreign Affairs, Vol. 90, No. 2, March/April 2011; Ron Paul, "A Tea Party Foreign Policy: Why the Growing Grassroots Movement Can't Fight Big Government at Home While Supporting It Abroad", August 27, 2010, at http://www.foreignpolicy.com/articles/2010/08/27/a_tea_party_foreign_policy; Daniel Horowitz, "The Palin Foreign Policy Doctrine: What Is a Conservative Foreign Policy?", at http://www.redstate.com/dhorowitz3/2011/05/04/the-palin-foreign-policy-doctrine/.

  [10]2010年中期选举期间,茶党运动成功地扶植了一些参议员候选人,包括帕特·托密尼(Pat Toomey)、马可·儒毕欧(Marco Rubio)、兰德·保罗(Rand Paul)、迈克·李(Mike Lee)、容·约翰逊(Ron Johnson)等人,但也支持了一些失败者。在内华达州和科罗拉多州,处于弱势的哈利·瑞德(Harry Reid)和米歇尔·巴奈特(Michael Bennet)分别战胜了茶党人支持的更虚弱的竞争者,使民主党人以微弱多数继续主导着国会参议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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