毁灭性改革

右翼总统誓言将国家从多年的“贫困”中拯救出来——但对许多人来说，情况已经够绝望了。

深夜，一位年轻的父亲站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垃圾箱旁，将碎屑和废弃的食物递给妻子和两个孩子。在地铁站里，一对无家可归的夫妇睡在一个无人问津的角落里，用纸板箱遮住头。在被称为“贫困别墅”的贫民窟街道上，孩子们排队领取装在塑料容器里的食物，而他们的父母则默默远观。

这些令人心酸的场景在当下的阿根廷已屡见不鲜。随着右翼总统哈维尔·米莱(Javier Milei)推出一系列前所未有的紧缩政策，社会矛盾日益激化。在米莱上任一周年之际，他主导的财政削减措施使公共开支大幅减少、工资水平下降、数万名政府雇员失去工作，同时取消了能源与交通补贴。

尽管民众面临的生存压力愈加沉重，米莱的支持者却对这些政策的成效表示乐观。放松管制和国家转型部部长费德里科·斯图岑埃格(Federico Sturzenegger)盛赞政府采取了“艰难而果断”的行动，称这是一场“电锯式改革”的胜利。

“我对我们所做的工作非常满意，”斯图岑埃格面带笑容地表示，“我们认为，政策实施的效果甚至超出了预期。我相信民众也逐渐感受到了……乐观情绪正在上升。”

去年9月，哈维尔·米莱(Javier Milei)在拉普拉塔(La Plata)的一次集会上挥舞着电锯。摄影：Natacha Pisarenko/AP

哈维尔·米莱总统推行的严厉财政紧缩措施对阿根廷贫困人口造成了沉重打击。根据最新统计，今年上半年，阿根廷4500万人口中近53%生活在贫困之中，创下了20年来的新高，而这一比例在2013年下半年为41.7%。同时，约18%的人处于极端贫困状态，14岁以下儿童中每10个就有6个生活在贫困线以下，展现出令人担忧的社会危机。

“社会现实正不断恶化，”著名社会主义领袖、前总统候选人米里亚姆·布雷格曼(Myriam Bregman)发出警告。她认为，日益加剧的社会问题将使米莱在未来三年的执政道路上“充满动荡”。

在穆吉卡区(Barrio Mugica)，一个曾在去年对米莱表现出较高支持度的贫困社区，许多居民对紧缩政策带来的冲击深感不安。

“去年发生了很多变化，但全都变糟了。米莱削减了一切，”64岁的莱拉·戈麦斯(Laila Gómez)表示。她抱怨，汽油补贴被取消，食品价格飞速上涨，生活压力与日俱增。“我不得不完全停止吃肉，减少进餐次数。每次去商店，我能买的东西越来越少。”

戈麦斯住在一间仅有一室的小屋中，她的月租金从2023年12月的15000比索飙升至如今的100000比索。“一切都糟透了，我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她无奈地说道。

在同一社区，37岁的杰西卡·托科马斯(Jessica Tocomas)接回了她的女儿，同时将一对双胞胎婴儿背在胸前。由于政府停止了所有公共工程，她的丈夫面临前所未有的失业困境，这是他20年来第一次难以找到建筑工作。“这一年真的很难熬。所有东西都在涨价——食物、公交车费、账单——但工资却完全没变。”

在布宜诺斯艾利斯郊区工人阶级聚居区Villa Fiorito，一名男子在街边的垃圾中寻找可出售的纸板。摄影：Agustín Marcarian/路透社

去年，米莱凭借“用电锯改造国家，拯救阿根廷摆脱数十年的贫困和颓废”的承诺，从相对默默无闻的政治圈中脱颖而出。他的信息在这个担心恶性通货膨胀的国家引起了共鸣，而近40年来，该国的贫困率从未低于25%。

这位自称为无政府资本主义者的总统在首次演讲中将他的胜利比作柏林墙的倒塌，但表示经济挑战是“巨大的”，并警告说情况会变得更糟，然后才会好转。

这位自由主义者确实成功地将月通货膨胀率从去年12月的26%降至10月的2.7%。在过去六个月里，比索对黑市美元汇率走强。

“经济复苏非常明显。人们的心情比去年年底时乐观得多，那时甚至就连支持米莱的人也感到非常不确定，”斯特泽内格尔说道。

但许多处境最艰难的人表示，这些变化只惠及富人。

在距离布宜诺斯艾利斯市中心一小时车程的非正式定居点拉卡罗利纳，有两个孩子的母亲马塞拉·佩雷拉(Marcela Pereyra)表示，由于需求下降，她在10月份失去了卖奶酪面包的工作。她的孩子们现在只能靠学校提供的食物度日。统计数据显示，今年的购买力下降到了自2001年经济危机以来的历史最低水平。

在菲奥里托别墅的非政府组织“地球之盐”(Sal de la Tierra)外，人们排队领取慈善食品袋。摄影：Agustín Marcarian/路透社

佩雷拉本人就住在没有窗户、屋顶是波纹铁皮的松木板房里，她每天只吃一顿饭。“前任总统帮助了那些一无所有的人，但现任总统什么也没给我们，”她抱怨道，“人们希望经济和这个国家会有所改变，但这里什么都没有改变。

这个地区道路由泥土铺成，是该国一些最贫困的人的家园。许多居民没有浴室或饮用水。在非政府组织Módulo Sanitario工作的阿古斯蒂娜·阿吉雷(Agustina Aguirre)表示，削减预算已经影响了整个社区。她说：“很多人失去了工作，社区中心关闭了，政府也不再提供口粮。

48岁的厨师兼活动家诺玛·卡内帕(Norma Canepa)在附近经营一家施粥所，她说米莱“只为有钱人服务”。由于物价飞涨，她的厨房不得不改用柴火做饭，而不是燃气。由于需求增加，她现在每天需要煮40多公斤米饭，而去年同期只有27公斤。

“孩子们经常来领饭，而家长们则因为羞愧和尴尬而躲起来，”卡内帕补充道。随着米莱削减预算并退出，汤厨房成为首批受到削减影响的机构之一。他表示希望终结“贫困生意”。许多中心现已关闭或减少了提供的餐食数量。

老年人也受到了严重影响，米莱否决了一项将养老金增加8%的法律，并缩减了退休人员的免费药物。

人们在Villa Fiorito领取一份炖菜。摄影：Martin Cossarini/Reuters

根据阿根廷经济政治中心(Cepa)的报告，今年前10个月内，退休金是米莱政府削减开支中受影响最大的领域，占同期削减总额的24.2%，紧随其后的是公共工程，占23.6%。这一政策对最弱势群体——儿童与老年人——造成了严重冲击。

“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灾难，”63岁的退休老人尤兰达·维拉(Yolanda Vera)说道。她居住在贫困社区巴里奥·穆吉卡(Barrio Mugica)，对政府的政策深感不满，“过去的政府会帮助孩子和老人，但这个政府根本不在乎我们。”

每周三，数十名退休人员和养老金领取者都会在国会外抗议紧缩措施。斯特尔泽内格尔说：“我没有看到抗议活动，因为有几百万养老金领取者。”他淡化了这些示威活动的规模。

尽管采取了严厉的紧缩措施，民意调查显示，米莱仍然获得了阿根廷一半人口的支持。彭博新闻社的一项调查显示，11月份的支持率接近47%。

大规模的抗议活动也没有像预测的那样席卷全国，而左翼反对派则陷入混乱。

布雷格曼指责阿根廷的传统反对党除了在推特上发布“辛辣”的推文或在国会发表演讲外，未能对米莱的“电锯政策”提出异议：“问题不仅仅在于哈维尔·米莱，反对派对此无动于衷才是问题所在。”

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一个贫困社区，43岁的德博拉·布兰科(Debora Blanco)站在因登革热卧病在床的11岁女儿米拉格罗斯·布兰科(Milagros Blanco)身旁

布雷格曼严厉批评总统米莱，认为他将退休人员和穷人视为“危险的捕食者”，而对富人却表现得“温顺如猫”。她指出：“哈维尔·米莱是经济强权的小猫咪，而反对派对此却毫无作为，或者几乎不采取行动。”

与此同时，圣安德烈斯大学的政治学家胡里奥·蒙特罗(Julio Montero)分析了米莱的民粹主义策略。他指出，尽管经济危机加剧，米莱通过将责任归咎于传统政党，成功地塑造了自己“救世主”的形象。

“米莱说服了许多人，相信传统政客是一个腐败的群体，他们为了维护特权而牺牲民众利益，因此现状的所有问题都应归咎于前任政府，”蒙特罗说道。他进一步补充，持续二十年的经济困境让民众对贫困的现状逐渐麻木。

即便如此，米莱在国际上也获得了某些认可。美国前总统唐纳德·特朗普称赞他的政策“不可思议”，而米莱则试图将贫困加剧的责任归咎于继承的经济危机，并声称当前的困境已经结束，贫困率正在下降。他对商界领袖表示：“痛苦时期已经结束。”

然而，数据却呈现出更为复杂的现实。根据阿根廷天主教大学社会债务观察站(Social Debt Observatory)的数据，虽然贫困率从年初的高位有所回落，但在最后一个季度仍高达49.9%，且下降速度缓慢。该机构研究员爱德华多·唐扎(Eduardo Donza)指出：“受影响最严重的人群可能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恢复。”

在布宜诺斯艾利斯郊区的拉卡罗利纳(La Carolina)，活动人士在墙上涂写了这样一句话：“把你的电锯从我们的权利上拿开。”

对于米莱政府而言，改革仍在继续。放松管制与国家转型部部长费德里科·斯图岑埃格(Federico Sturzenegger)表示：“现在我们进入了深度电锯阶段。”他形容，最艰难的调整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