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黑弥．艾海哈 Rémy Herrera
译■林深靖
整理■潘妤梵

　　当前以美元为基准的货币政策，当今的全球金融秩序，到底是正义的还是不正义的？为何北方国家在南方国家的投资所获得的资本利润马上被转移到北方国家，为何第三世界国家提供土地、自然资源和劳动力，结果却是背负沉重的债务？

　　问题不在生产 而于分配

　　这是一个大问题。我要说从1980年代开始，很多南方的国家，包括台湾、中国大陆，甚至俄罗斯都在内，都已经在这一套金融秩序之下偿付了可观的债务。但是，在绝大部分的南方国家，债务还是没有消失。到目前为止，整个第三世界国家的债务，甚至是1980年代的6倍。这就是一种控制，强制南方必须恒久依赖北方，这是非常不公平的现象！

　　有很多南方国家血汗积累出来的储备，包括台湾在内，这些国家的存款都变成了借贷，而且就是借给了美国！譬如说，在巴西就有3兆5千万的储备是使用美元，非常庞大的财富吧！那么，这些钱用来干嘛呢？盖学校还是盖医院吗？是为了在贫民窟帮穷人盖房子吗？是要强化巴西的本土工业吗？是为了帮助巴西发展农业吗？都不是，什么都不是！这些钱都被”借”到美国去了！为了偿付内部以及外部的赤字！

　　如果在座有人认为这是理性的，这是非常好的政策的话，如果在座真的有人这样想，我保证你会成为诺贝尔经济学奖的候选人，而且肯定会得奖。因为，诺贝尔经济学奖通常就是颁给抱持这样想法的人。否则，你就得要到医院里面去看精神科医生！

　　面对当前的危机，现在经济学家几乎是处在一种无助的、灾难的情况，他们很需要协助，因此，在座的各位，不管你们是哪一个学科的，历史、文学、哲学、社会学都好，请你们务必要给经济学家一些建议，因为他们正处在危殆的状态！这套疯狂的金融体系目前还在发展当中，南方的资产还持续不断转移到北方，北方国家就用这样的方法来维系他们的资本主义体系。

　　而这个荒谬的现象，在很多地方都看得到。我举另外一个例子，譬如农业，根据联合国的统计，大概有30亿的人是处在营养不足以及饥荒的状态，而这30亿里面的4分之3，他们居然就是农民。农民在土地上辛勤流汗耕作，却无法求得温饱，这不是很荒谬吗？何况，从全球来看，粮食其实是超产的。因为，全球粮食的生产实质上是所有人类需求的1.5倍。

　　所以，问题不在于生产，而在于分配，如何把生产出来的物资分配到每一个人身上。这也不单纯是个别政府管理的问题，而是牵涉到整个资本体系的本质问题。我认为，这个体系，这套结构，是到了该改变的时候了，如果我们想建立一个更公平更正义的世界。

　　前面所提到的过度积累以及过度生产的状况，不仅金融业是如此，连农业都是同样的问题！我个人来自法国，来自一个北方国家，我在这边跟大家讲的看起来好像很复杂，或是很荒谬、很悲剧性的这些事情，然则，这个现象最悲剧的部分，将会是南方跟北方越来越处于对峙的状态，甚至在南方国家内部都处于一种紧张冲突状态。所以，我们应该要非常谨慎，如果我们不能了解到资本主义的这些负面的本质，当前的危机还会带来一个更大的危机：也就是战争的危机，而这也是我们绝对没有办法接受的。

　　拒绝战争逻辑

　　我们拒绝被囚禁到一个战争逻辑里面，因为没有任何理由让人民之间必须互相打仗，这是非常非常重要的原则！我讲到这边，心情有点激荡，但还是要强调，尾随这套金融体系而来的，就是战争的危机。

　　你们也许会说，资本主义非常棒，是非常成功的体系，包括在台湾这边。不过我要说，台湾，也许还有南朝鲜，是少有的例外。不仅相对于北方的欧、美国家而言是例外，即使在南方国家也是例外。你们也许会说，那么巴西呢？巴西不也是一个资本主义非常成功国家？不过，如果你们去到巴西，当你们看到上百万的穷人挤在贫民窟苟活，你就不会感觉这是一个资本主义成功的地方。

　　也许你们还会说，南非应该也会算是一个资本主义发展得相当成功的地方，因为那里有白人管理阶层，让资本主义可以有比较好的发展。但是，南非的整个体系，其实是一个种族隔离的体系，是全世界最恐怖的黑白隔离的体系。整个非洲所执行的种族隔离政策，就有点像是全世界穷国跟富国隔离的政策。

　　也有人会说，那以色列呢？以色列也可以算是资本主义巨大成功的地方，但是，以色列成功是建立在对巴勒斯坦的殖民之下，也是另外一种形式的隔离政策，我们没有办法接受这种采取隔离政策的社会。

　　这是一个非常深刻的问题，几乎可以说是哲学的问题。这跟所谓民主的概念，跟西方的文化是紧紧扣连在一起的。关于民主的概念，很多人都说是从西方诞生的，从古希腊的雅典产生出来的。但是，雅典其实是一个奴隶社会，有公民以及奴隶，是一个隔离政策。

　　那么，美国民主吗？美国1776年独立的时候，也是同样的状态，就是奴隶社会的状态。如果在我的周围存在着那么多的奴隶，我没办法说我本身是一个自由人。

　　我自己建立了一个计算模型，一个数学的体系，计算这个世界有多少童工。到底有多少15岁以下的儿童是须要参与生产工作？答案是：3亿。一个资本主义体系，它迫使3亿儿童参与劳动！这样的一个体系，我们能够接受吗？能够满意吗？如果大家还有点良心的话，应该不会接受这样的经济秩序吧！

　　后资本义时代的替代方案

　　还必须要了解一件事情：我们正处于资本主义体系崩解的初期阶段。你们也许会说，这是陈腔滥调，听多了，听烦了，资本主义之前不是也遭遇到很多次危机吗，但后来危机不是都都解除了吗？而且，每一次的危机，都让资本主义变得更为强大，更有野心，更具攻击力！资本主义就是有办法发明出很多的新玩意，很多的工具，可以用来拯救资本主义的危机，而且每次都脱离危机！

　　不过，我要告诉各位的是，资本主义每次的重整并没有消除内部最深层的矛盾，而且，这套体系是越来越扩大矛盾，越来越把贫富两极化。有钱的越有钱，穷的越穷。我不是预言家，没有办法预言世界末日在明年就会到来，我只能告诉大家，我们正处于资本主义崩溃的前奏，这也许是相当漫长的一个过程，但我们已经进入到资本主义崩溃的初期阶段当中了！

　　如果资本主义没有办法面对他们最根本的矛盾，并且找到解决的方案，那么，我可以告诉各位，资本主义结构最大的危机，就是他们的利润会不断的降低！资本主义认为他们可以用魔术的方法去创造价值，他们认为透过金融操作的手段可以不断增加获利的比率，但这是一个幻像！因为真正的价值是来自于人们的劳动！价值不来自于金融的剥削与操控！但是，这套虚幻的金融体系却又要求别人不断偿付债务，迫使真实生产的价值转移到虚幻的金融资本，那么，这样的金融体系会给予我们的是什么东西呢？就是对于劳动的不断剥削！造成很多人劳动条件与生活条件不断的恶化！所以在结束之前，我要强调的就是：这个时刻已经到来了，就是如何去想象出在后资本主义时代的替代方案？如何做出另类的抉择？以下的时间就跟各位做讨论。

　　台湾：资本主义体系的特殊案例

　　提问：您刚刚提到台湾和南朝鲜，在资本主义世界里是少有的例外，可否请你进一步详细说明？

　　黑弥：我说过也许台湾跟南朝鲜是在资本主义体系里面是相当特殊的案例，我这样说，是因为在南方国家里面没有任何其它地方有这样成功的现象，整个台湾的经济起飞到底是怎么开始的呢？

　　是从土地改革开始的。也就是把土地比较公平地分配到农民的手上，这样的状况也同样在南朝鲜发生，但是在其它地方没有，也就是在其它采用资本主义体系的地方都没有这样的状况。譬如，在印度的整个经济改革过程中，并没有土地改革，随着资本主义的发展，印度社会不平等的现象甚至更加恶化了。整个印度的绿色革命，整个农业的发展并不包含土地改革这个项目。当然，你们也都知道印度的绿色革命是接受很多基金会的赞助，尤其是美国的洛克斐勒基金会。

　　因此，在台湾，整个农业和工业的发展，所采取的政策并不是在其它资本主义体系里面所能看到的，也就是说，它本身并不是一个那么资本主义的措施！而且，我认为，台湾还强奸了资本主义的法则，什么是资本主义最基本的法则呢？就是市场！唯有市场才能带来价值以及财富。但是，台湾的政府其实是一个非常介入主义的，不断介入到市场以及经济运作当中！我很严肃地这样说，是因为我认为在台湾经济发展的过程中，其中一个非常重要的核心部分，就是土地相当公平的分配以及国家的介入，是这些东西保障了台湾经济的发展。

　　在其它国家里面，很多公共支出包括教育与医疗，都不断地减少。台湾对于健康医疗以及教育的支出，却都给予非常重要的份量，一直到现在都是。各位在座的同学就是一个证明，台湾政府所坚持的公共投资，让许多人可以进入到大学受教育。这在其它绝大部分的国家，都没有这样的例子。

　　现在，我要比较挑衅地说，你们在座的很多人，可能会认为目前中国整个经济的成功是因为他开始走向资本主义，开始慢慢地接近资本主义市场经济，但我有不同的意见。

　　我的意见是，今天中国的整个发展，它的经济成长率这么高，是跟它的历史发展有很大关系的，其中最重要的部分就是中国的革命。而革命一开始，就是毛泽东所进行的，非常激进的土地改革。过程当中当然有很多很多的困难，但是，在困难当中，整个中国的工业化，其实早已一步一步地在进行。现在也许中国的统治阶层，或者是一部分的资产阶级，可能会想要走向资本主义的道路，这样的道路也许可以带来某种程度经济的发展与进步。但是，整体发展的基本条件，还是要归诸于中国革命的成功。

　　如果朝资本主义一直前进的话，最后碰到的必然是一条死路，因为资本主义内部的矛盾不断深化，不断扩大，到最后只能带来全面的瓦解。因此，如果要延续中国经济发展的成功，就要让整体政策引导到关注社会公平发展的层面，让它能够照顾到更多的老百姓。同样的，可能在座的各位会非常惊讶，也许它的整体发展，会取得类似台湾的成就，而不是新自由主义的、野蛮的资本主义。因为，台湾经济发展的成功，很重要的一部分是来自于你们强奸了资本主义的法则。

　　挑战禁忌 开放讨论空间

　　提问：我们现在知道资本主义的确很有大的问题，但是，真的有什么替代的方案吗？有什么具体的力量或具体的方案，可以对抗资本主义，可以寻找另类的选择？

　　黑弥：我要跟你们说，这个世界是非常复杂的，很多事情是搅混在一起，是相互矛盾的！人类社会的发展是辨证的，有些部分的答案在这里，有些在其它的地方。我们也许没有办法很清楚地说出我们”要”什么东西，但是，我们至少知道，有什么是我们”不要”的，是必须拒绝或丢弃的。我们要拒绝的就是金融资本的独裁，因为这一套独裁的逻辑，把1％的人和其它99％的人对立起来。

　　所以，让我们连结起来这个理由，比那些要分化我们的理由更为强大，我们要找到的，就是到底有哪些部分让我们连结在一起，团结起来进行斗争，我们即使因为文化、地域不同而存在很多差异，但是，因为我们确切知道我们”不要”什么，绝对可以连结起来对抗整个金融体系的独裁。

　　我相信我们绝大多数都拒绝这场荒谬的经济灾难，但解决的方案在不同的地方会有所差异！从社会、经济、文化的角度来讲，都会有所差异！也许有些方案是来自于对资本主义先做改革，有些则采取更为激进的改革。某些国家也许是已被逼迫采取激进到革命的手段，例如阿拉伯世界的国家。这些国家的人民要求更多的公平，更多的公民参与，更多真正的民主。

　　就是这些把我们连结在一起，我们必须要非常大胆，敢于想象，敢于找出一个在后资本主义时代的替代方案。我们必须要能够从过去的历史里面找到教训，以便共同想象，共同营造一个更美好更公平的社会。首先，我们要打开一个共同的空间，互相对话。敢于挑战禁忌，挑战那些所有禁止我们去谈的项目。譬如说我是一个法国人，或者说我是一个欧洲人，在欧洲有一个很大的禁忌，就是欧元。一般人没有办法挑战这个禁忌，我们必须被迫接受欧元，接受这些高层金融强制我们去接受的东西，因为他们说没有任何替代的方案，因为他告诉我们说，讨论经济问题，必须非常严肃，必须非常实际。

　　但是，我要谈的问题本来就是非常实际，非常严肃的。我想要活在一个社会，这个社会里面不要有那么多人没房子可以居住，必须露宿街头。有一个统计数字说目前在欧洲有8百万人是生活在贫穷线底下。所以，我们一定要找到替代的方案，说没有替代方案是错的，一定有的！我又开始激动起来了，因为我讲到法国！这个有1789年大革命的传统，有1871年巴黎公社，有1968年青年反抗的法国。我不是说我现在就有解决的方案，但我们一定要一起去寻找，必须开放讨论，包括讨论到有没有这个可能性，离开欧元区，即使是短暂的离开；要讨论有没有这个可能性，把过去签订的不合理条约再度检讨。

　　我们还要讨论整个中央银行体系的操作，是不是要具有更大的公共性？讨论整个银行系统是不是应该再让它国有化？讨论整个公共服务的部门如何进一步强化？我们必须立即展开这些开放的讨论，否则，也许哪一天他们觉得有利可图，自己就把银行国有化了！譬如说像美国及英国。但是，他们当他们国有化银行之后，并不是为人民服务，反而弱化了国家的脚色，这样的国有化是让那些金融巨头搞出来的赤字由人民来支付！

　　我们一定要赶快进行讨论，以寻找解决的方案，否则工具又会被金融巨头掌握，反过来又来侵犯人民的权益！即使看似乌托邦的方案，我们还是要积极去讨论，因为一旦我们不注意，哪一天金融巨头发现取消货币有利可图的话，他们可能就取消货币，然后引入到更残酷的资本主义秩序。

　　我们应该不会允许奴隶制度回来吧，我们也不会愿意接受对于劳动者非人性的剥削。如果我们很确定这些都是我们不要的，那么，我们就必须团结抗争，必须共同讨论，以便适时响应资本主义的欺妄、侵害，为了营造一个更公平、更正义、更人性化的另一个世界而共同努力。谢谢！

本文是法国学者黑弥．艾海哈于2011年10月13日在成功大学的演讲纪录，该讲座由成大台文系在”台湾与国际思潮跨界互动”的计划之下所促成。

黑弥‧艾海哈认为，“占领华尔街”运动迅速得到其它国家响应，意味着资本主义即将寿终正寝。

10月14日，就在”占领台北”活动之前一晚，政治社会学者黑弥‧艾海哈在台北大红人间艺文餐坊发表其对“全球占领运动”的看法，吸引不少关注议题的民众前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