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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纪苏:壮大公民社会的文艺

作者:黄纪苏   来源:红色文化网  

壮大公民社会的文艺

黄纪苏

中国这100多年处在剧变当中。剧变社会里,大家在巨大的内外压力下匆匆赶路。五四那一代精英的感觉就是国亡无日,着急上火,看什么都像中国的病根,看汉字、中医、旧体诗、京剧什么什么的都不顺眼,觉得中国都是它们害的。那时候他们骂中国骂得很激烈也很过头,但并不幻灭,你从他们文章中读不出破罐破摔来。他们认为只要找对路,搬掉路障,实现了现代化,一切就都会好起来。到1949年由乱而治,中国从近代危机里第一次伸出头来,扬眉吐气,信心大增。全民族在工业化、现代化道路上日夜兼程。文化上要建设底层文化,要“古为今用、洋为中用”,也是不小的抱负。但因为时间短,建树不多,也不牢固,后来政治上往极左一偏,又把取得的一点成绩,如京剧现代化之类全赔进去了。“文革”破产,使整个中国革命名誉扫地,并进而殃及中国几千年的文化历史、山川人民。文化精英经历了近代以来最深刻也最肤浅的幻灭,所剩无几的灵魂后来又被市场社会洗劫一空。你看那帮名导演名演员,别看一个个干得挺欢,不少人怀里揣的都是外国护照。这年头揣哪国护照本来用不着指责人家,但起码这说明他没看好中国,对中国的命运没有担待,只想同甘不想共苦。作为普通人,追涨杀跌、买绩优股抛垃圾股都很正常。问题在于他们不是普通人,他们是文化精英。很可惜,这些精英徒有精英的派头和行头,灵魂上比小市民还小市民,简直就是一帮乱哄哄的精神股民或价值难民。他们干得再欢,也不过是个文艺包工头、打工仔,赶紧捞点名利“回家过年”——赶上风吹草动,他们一撒鸭子全没影,留下的净是烂尾楼。再造中国文化的历史使命,肯定不是这样的肩膀承担了的。这样一群精神上的叫花子,由他们做文化艺术的领头羊,能是什么结果呢?这30年的文艺当然有成就,但这成就跟中国的走势和气势不成比例。中国本应该出现伟大得多的文艺。

就说传统戏曲吧。上个世纪60年代京剧现代化再创辉煌的气象早已荡然无存,没完没了老是《三岔口》《穆桂英挂帅》,现代生活也只能演点计划生育什么的。古不能为今所“用”,结果就是灭亡,于是大家纷纷挤进“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标本盒或收容所去求“生”,一种了无生气的生存。外来的话剧,这30年来在艺术上没有完成民族化,思想上基本上没有走近过当代社会政治生活的前沿,这些年更成了插科打诨的去所,对中国人的精神世界谈不上多少贡献。音乐剧都是《猫》《西区故事》的生搬硬套,毫无中国气质,像当年《洪湖赤卫队》那样动人心弦的,半个也没有。绘画两点成一线,从画家的工作室直奔富翁的客厅,跟集邮、炒普洱茶可以分在一个小组了。再说电影,改革开放初期有些电影像《牧马人》《天云山传奇》还能把人民自己的伤心事,哭给人民自己看,而今天那些“大导演”净组织中国历史文化向西方卖淫慰安——西方一看中国还这副德行,觉得又安慰又安全,可以继续猥亵,接着欺负了。诗歌越混越没样,好像都不是不足挂齿,而是说着丢人了。唯一有些起色的是电视剧,那也是靠广大劳动妇女,也就是大妈大姐们坐镇电视机前把关,创作、制作方才不敢在审美上胡来。小说就没这福气,读者中不少没吸毒但胜似吸毒的小资白领,他们逼着作者按照他们的嗜好,编些乌烟瘴气的东西。总的说来,这30年文艺的成就不可能没有,但也真不是多大,一身邪、戾、匪、嗲、妖气,有愧于这个沧海桑田的大时代。

中国的经济明明爬到了五楼六楼,可“上层建筑”还窝在地下室里,这是中国社会突出却不显眼的一个矛盾。在全世界的文化生产链中,中国现在相当低端,每部大片都要打造新款美妞送戛纳威尼斯,那是生产链最低端的卖儿卖女。真正高端的文化产品是要形成我们自己的理想信念、社会关系、生活方式、发展道路、审美标准。有了这些东西,外国人才来取经而不是来嫖妓。所以,要树立大抱负、提升软实力、改良社会、重建人心、促进文化艺术的产品升级,应该是未来若干年中国社会特别是文化思想界的一个重要任务。现在这拨所谓的大腕,他们占据着最大的资源,但凡做出一点垃圾来,就通过强大的资金和权力进行媒体运作,忽悠全民认购。中国文化要真正复兴,这些文化艺术的“领军人物”要么改邪归正,要么下岗出局。他们是这30年的社会文化、社会心理的产物,他们已经完成历史使命了。中国不往前走则已,中国的文艺不向上走则已,要往前向上,就凭这些人,凭他们这副败家丧气的样子,走在队伍前头肯定是要耽误事的。

解决这个问题的资源在哪里呢?我们先不说文化,先看看体制。今天的文艺体制大致分三块:一块是政府机构,一块是商业市场,一块是公民社会。

高速发展的经济让政府财源滚滚,花起钱来大手大脚,往往一台晚会就花出去几千万,组织一场什么“文艺国际研讨会”就是几百万。那些国家院团还有组委会之类,给人的感觉是,除了钱什么都没有——倒也不一定是他们特别有钱,而是说他们有了钱也弄不出像样东西来。纳税人那么多钱被他们拿去设了那么多奖项,请了那么多评委,摆了那么多酒席,考察了那么多山山水水,结果洒出去的人民币倒是种出点什么没有啊?其实问题不在艺术家,也不在院团领导,他们都挺值得同情的。问题的根子在于没有大抱负的体制的日益僵化,款拨得越多,事办得越差。你说他拿钱没办事那肯定是冤枉他,说他办少了事也是冤枉他,但说他办了跟没办差不离就没冤枉他。他们用人民币搭彩虹桥,堆砌“今天是个好日子”,没有一点自我批评、自我警戒的能量和气量,使得一个民族灵魂建设的文艺沦落为指甲油或精华素。文艺的许多部分是需要钱的,但文艺最珍贵、最核心的部分与钱无关,那不是富出来的,是苦出来的。

如果说国家院团这一块是除了钱什么都没有,那么商业市场这一块则是除了钱什么都不认。原来好多人觉得只要一市场化,艺术上的问题全都迎刃而解。这七八年我观察了戏剧和电影,还真没看出来,看到的是每况愈下。跟好莱坞接轨的那些商业大片,什么黄金甲、无极之流,真就是锦盒装的垃圾。他们哪一部都掀媒体狂潮,哪一部都成天下笑柄。戏剧剧场这些年市场化的结果也出来了:各个剧场的那台上和台下就跟组织了互助组似的,你教我无聊,我帮你下流。最盛行的就是恋爱加搞笑,因为投入低产出高啊。演员就差下台一人按住一个观众做痒痒肉的工作了。观众几年下来差不多被改造成只会笑的剧场动物。记得有一回在一个挺大个的剧场里看戏,台上的幽默感差极了,但台下的痒痒肉却发达极了,满场乐得前仰后合,叮叮当当都快把椅子背儿砸劈了。有时候台上明明演的是段悲情,照理该哭,但台下非笑不可,笑得演员导演哭笑不得。所以起码目前来看,市场一样担当不起重建中国文艺的重任。不过,现在电视剧看样子进入了良性循环,呈现出市场积极的一面。

我比较看好的是第三块——公民社会。公民社会不光是非政府组织,还包括很多并没有比较稳定的组织,因此无须向民政部申请注册的关系、组合和活动,包括民间那些一块野营的爬山的,一块演戏的评戏的。周末你去公园看看,老百姓自己载歌载舞,唱着唱着就跳起来了,看着看着就加入进去了,那气氛比国家大剧院过瘾多了。目前互联网其实就是中国最大的公民社会。博客的社会含义是人人办报纸办杂志。人人办电视台的日子也快了。多少个人博客、论坛、MSN、QQ形成了大大小小的圈子,并不断地伸头探脑,从虚拟走向现实。写诗的,摄影的,聊电影的,交流音乐的,传统的生活类别它几乎一个不少,传统没有的它也造出来了,而且许多都跟市场无关,跟宣传部门不挨,而且越玩人越多,越弄水平越高。这十几年互联网可真解放了不小的文化艺术创造力和生产力。就说传统文艺现代化吧。那些年互联网上像王佩写的对子,王小山写的快板,生香活色,灵动天成,真让人叫绝。这就是公民社会的文艺,真比国家那块有活气,比市场那块有灵魂。群众自发的艺术,才不管什么市场份额,也不争什么金鸡金蛋奖,它没必要为了一鸣惊人而狗急跳墙把自己弄得怪物似的,反倒显出一种深刻的从容和优雅。我原来在朋友那儿看过她祖上留下来的书画,都是文人墨客间里互相解闷的,根本不是那些装腔作势的书画家可以比的。老百姓不在那道,不吃那饭,也不受那管,因此倒更可能接近艺术的两个境界:自由和自然——你看有些短信的文学水平多高啊。这些年公民社会对文学艺术的参与一直在进行。再说流行音乐吧,不少音色如崔健和田震的那种嗓子,原来是不入“流”的,但却在公民艺术的天地里得到发展壮大,最后体制也只好扩大修订自己的“美学”,开门请人家进来。人家也是一方天地,你把人家关屋外,其实是等于把自己锁屋里。网络上的群众参与造成了文艺上的大民主,像《一个馒头引发的血案》,像很多非常有新意的作品,对官、商文艺形成了竞争和压力。作为第三方面,虽然目前还在造反起事的阶段,闹闹哄哄,副作用也不小,但公民社会参与造就未来中国文艺的大趋势是明摆着的。2009年山寨版春晚虽然流产了,但却是一个再明确不过的信号。

我绝没有贬低国家与市场、把公民社会当灵丹妙药的意思。其实三者本身各有特点。特点而已,用得恰如其分就是优点,过犹不及就成缺点。一个比较理想也还算现实的格局应该是让国家、市场、公民社会三足鼎立、让它们扬长避短、形成良性竞争与合作的混合文艺体制。按说这三样东西目前也都并存,但现在的社会指导理论,却没把混合体制当成一个长久的家,而是一个临时的店——也没准就当成发廊里屋的那张野鸳鸯的床呢。站资本那边的,他们惦记的是“大资本小政府”,是希望中国改成中华股份有限公司,谁钱多谁控股,看这帮当官的还吃谁!当官的说了:想什么呐?改公司也是我当董事长,现在大家先练习着管书记叫“老板”吧,啥时候叫顺了啥时候改名,改得成算我吃自己,改不成接着吃你!从无数个案去看,如今官和商的关系真是够没劲的,要么是狼狈为奸,要么是你吃过来我灭过去。这怎么行呢?所以我们希望公民社会加入进来,起点好作用。我想起那几年全国大学生戏剧节,剧协资助了30万块钱,他们进行公益基金式管理,营销上借用了市场的手段,排了40部戏,在几个剧场里热热闹闹了近一个月,末了还剩了几万块钱。廉洁、效率、群众参与、自我实现,应有尽有了。这件看似不大的事情还有一层不小的意义,那就是公民社会改良了政府,借鉴了市场,形成了三者间的良性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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