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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纪苏:让公民社会催生当代的中国的文艺形态

作者:黄纪苏   来源:红色文化网  

让公民社会催生当代的、中国的文艺形态

黄纪苏

摘要:建设当代中国文化形态的时候,要有一个为我所用、容纳万流的气度胸襟和具体问题具体分析的试验态度。传统的东西不能简单放弃或继承,西方的东西不能简单拿来或否定。谈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总得具体地、一样一样地复兴,没有细节和片断就只是一句空话。中国未来的文化艺术形态的生长,需要一种健康的公民社会的支撑,这里产生的艺术才真正具有生命力。

 

一、坚持为我所用的态度

    先举个例子吧。这几天听一个歌手吴彤用重金属摇滚风格演唱辛弃疾的词《烽火扬州路》。辛词是豪放一路,读来紧张压抑,因为他壮志未酬,把抗金理想换来东家种树书。这么一种中国古人的家国情怀如何用歌唱来表现呢,河南帮子肯定是可以的,但年轻人对那个形式已经不喜闻乐见,这一百多年可没白过,我们已经不是古典中国了。那么能不能用摇滚呢?摇滚骨子里透着一种反抗的边缘底层情绪,我想跟辛词是有内在联系的。吴彤的歌我听了两首,更喜欢这首辛词,不是说做得有多到位,但他找到了联系。另一首也是豪放词,苏东坡的《大江东去》,我不太喜欢,觉得有点怪。苏词凭吊古战场,归结到“一尊还酹江月”,是典型的由儒家和道家联手打造的中国士大夫情调,与摇滚出入较大。我们今天说建立当代的、中国的文艺形态,其实资源无非那些:古代的、民间的、外国的。太阳底下无新物,但有新的组合,关键是怎么组合,要有一种正确的态度。

    毛泽东的“古为今用,洋为中用”最直截了当也最端正,那就是要为我所用,“我”是当下的、发展的我。中国文化的复兴要坚持这样一种态度:第一,它要属于五千年;第二,它要包括近代160年;第三,它是中国本位的,首先是要为中国人服务;第四,它也是容纳万流,向全世界的文化、文明开放的。

    第一条比较好理解,1840年我们被打垮了,鲁迅、周作人那一带有识之士,听见京剧就厌恶,他们认为那些“国粹”拖了中国人后腿。至于用京剧表现现代生活,鲁迅那一代知识分子不认为有多大可能。在那个时代,五千年传被西方大炮一轰两断,大家谁还相信它们。那时的文化激进主义当然可以理解,但肯定也是走过头了。今天,中国国势走到这一步,应该为文化的存亡继绝提供了一次机会。不是说所有的东西都有价值,都能“盘活”,但你不盘你怎么知道它不能活呢?需要试验,不试,这些东西真永远完了,靠国家出钱老姑娘似地养着,养养就变成木乃伊了。

   其实我们也一直在试。建国初期搞国庆庆典,准备在天安门前面摆一个千人乐队,那么用什么乐器演奏呢?有人说既然是中国大典,就应该丝竹管弦,毛主席说那就试试吧,结果一试之下,毛主席说,我看还是用西洋的管乐吧。这种态度很正,实事求是不狭隘——毛主席当年拿下天安门可不是靠青龙偃月刀,而是缴获的美国大炮。在我们建设当代的中国的文化形态的时候,要有一个为我所用、容纳万流的胸襟和具体问题具体分析的试验态度。在细节上,要实事求是,不能搞一刀切。国庆庆典用西洋管乐,并不意味着其他场合也是如此。要因地制宜,怎么合适怎么来。再举一个例子,《黄河》大合唱是一个伟大的作品,里面包含了许多民间地方音乐元素,但像“我站在高山之巅,望黄河滚滚,奔向东南”这样气势恢宏的情感,好像并不是民族民间音乐的长项,这时就可以取西洋之长。所以,我们固然要珍惜自己的东西,也需要外来艺术形式的补充和丰富。但外来的,一定要找到它跟中国情感中国生活的联系。

 

二、现在的艺术还停留在资源消耗阶段

    中国是一个剧变社会,说的夸张点,上午还勾肩搭背,中午便刮目相看,晚上就认不出来了。在剧变社会里,大家在巨大的内外压力下匆匆赶路。五四那一代精英的感觉就是国亡无日,看什么都像中国的病因,看国字号的汉字、中医、京剧尤其不顺眼,觉得中国都是它们害的。新中国成立后倒是有了自信,但要快速工业化要强国,要在现代化的路上日夜兼程,文化上虽有些建树,但由于时间短未能展开,而且也不牢固,后来极左政治一闹,把仅有的一些成就如京剧现代化又给饶进去了。终结中国革命的改革开放,造就了中国什么都不行的社会心理和世界视野。文艺上又以照搬西方、寒碜中国为能事,初期好一些,有北岛的诗歌、张承志的小说、崔健的歌曲,到后来越来越不行,不是怪里怪气就是流里流气,不是妖里妖气就是匪里匪气。经济上成绩大,文化上无足观。其实以历史的眼光看,也真不必责怪谁。我们经历的是一个大的断裂,腿突然间砍掉,接上一条叫做现代化的新腿,要在文化上、艺术上做出调整,真是谈何容易。

    所以想一想,会觉得我们这个民族很不容易,要有一种同情和悲悯。30年前我读一本美国人写的中国艺术史,作者在结尾说道:中国这条船在自己的港湾里安安静静待了几千年,好也好歹也好,人家就是那样;是我们西方工业文明强迫人家非这样,非要出海,驶过大洋;人家途中会遇到什么样的风浪,会不会翻船,我们不知道,只好祈祷,祝人家抵达彼岸。我觉得这还是一种有良心的说法,原来我们就是男耕女织,就是小桥流水,就是清风明月,跟他们今天珍爱的旧西藏差不多。但是他们打来了,逼我们上了一条现代化不归路。这个断裂传统和现代的大断裂到今天还不算完,我们仍在其中挣扎。

    那么处在这个历史背景下的文艺是什么现状呢?刚才说了,这三十年实在不怎么样。就说戏剧吧,因为形式丰富、种类齐全,戏剧应该是一个时代文艺的高峰。但现在有什么像样的东西么?没有。话剧有什么可看的么?没有。传统戏曲你要还是穆桂英挂帅或顶多说点计划生育,那谁也拦不住你奄奄一息?音乐剧不说进口的就说原创的,基本上都是《猫》之类等而下之的模仿,没任何气象,像当年《洪湖赤卫队》那样动人心弦的,一个也没有。再说绘画,从画室一个进画廊再进富翁的客厅或卧室,这就是如今绘画的全过程,这事除了跟商人有关,我看不出跟人民生活有任何关系。再说电影,当年还有些电影像《牧马人》、《天云山传奇》什么的,还在说我们民族的喜怒哀乐。今天那些所谓商业大片,坦率说,就是“卖春”产业的一部分,把当代的古代的真的假的中国女人源源不断运往嘎纳威尼斯这些人肉批发市场。现在还是这些人把持了最大的资源,他们做出一点垃圾来,就通过强大的资金、媒体和权力运作,忽悠全民来抢购。我想这不会是我们所要当代中国文艺。

    这30年来,文艺上没给未来留下多少建设性的东西,流行音乐稍好一点,电视剧也好一点。但总的面貌像废品收购站——现在叫“再生”什么了。都是东拆一点,西卸一点,再哪儿偷一点,乘乱就卖了,非常低端,缺少大的气象。真正高端的文化艺术是要向世界输出我们的理想、信念、社会关系、文明模式。可我们现在还处在最低端的卖儿卖女阶段——出卖我们各种女人的各个部位。中国经济、国力已爬到七楼,而意识形态文化艺术还在一楼鬼混。这是最基本的现状,最突出的矛盾。

    要认识到这一点,中国文化要真正复兴,现在的这些大师大腕就应该出局。他们是这30年的社会文化、文化心理的产物,他们已经完成使命了。中国不往前走则已,要往前走就得请他们让开。如果资源继续向他们集中,那么真正的文化艺术就不容易翻身。

 

三、民族化与现代化相结合的尝试

    要重建中国的当代文艺,要有破有立。“破”就破上面说的那些;“立”就是通过一点点尝试,找出古—今和中—外的结合点。要有大抱负、大视野,还要有耐心,才能把当代中国的文艺形态立起来。

    这不能靠一两个人,要靠一个大的群体。我们现在需要一种新的启蒙教育,为年轻、潜在的文艺工作者勾画中国文艺的未来,让大家胸有成竹。有了自觉意识,才可能事半功倍,才不会瞎猫碰死耗子。谈中华文化的伟大复兴总得一样一样把具体的东西复兴,没有细节和片断那就只能是一句空话。就从小快板做起,让它也能说我们时代社会经济生活的重大题材。就从三弦做起,让它也能说通货膨胀、次贷危机什么的。集腋成裘,几十年下来,就不得了了。

    还是说说戏剧。我们历史上是有戏剧的,但五四这一代人觉得用传统戏剧来说现代化过程中的新人新事不大容易。是不容易,本来说忠臣良将小姐书生的西皮流水二黄导板说国际联盟、连省自治这可太难了,因为那套程式已经太固定了。于是我们就新引进一种光说话的戏剧,把音乐翻跟头之类先搁一边儿。用大白话主张这个打倒那个的确容易,创作起来理解起来都不不成问题。问题是它没有实现中国人的审美,洋为中用,用得太简单了,还不太到位。坦率地说,话剧到今天也还停留在五四那个阶段的水平上。于是有人从另一个方向努力,也就是“古为今用”,让传统的戏曲现代化。这方面六十年代的京剧现代化做得相当不错。如果说新中国时期文化上有什么功劳的话,这的确派算得上功劳。当时最有天分的文艺家像汪曾琪、翁偶红、于会泳这些人都投身进去了。像《沙家浜》里的“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这样的句子优美而活泼,关汉卿知道了都想据为己有。像《红灯记》里“里里外外一把手,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今天那个签约作家能写出这么浑然天成的句子来?前面说了,很不幸,这些努力跟极左政治绑在了一块儿,当极左政治随文革戛然而止时,中国戏剧的这一次现代化的努力就中断了。当时是旧戏出来,年轻人转身投奔了邓丽君。传统戏剧现代化于是失去了历史机遇。下次机遇什么时候来,我们不清楚。今天可以也应该试试吧。

 

四、公民社会是文化艺术新形态的支撑

    今天的文艺已经商业化了。商业文艺自有它的用处,但也有它的短处,这就不用多说了。总之文艺可以商业,但不能被商业牵着鼻子走。有些艺术家原来高姿态信誓旦旦,如今被市场逼得都快要飞檐走壁,真没出息透了。

我看到网上有些小圈子,写古体诗的,还有些配着音乐,写得可真棒。他们不受市场利益的驱动,也不归中宣部管辖。他用这种东西表达自己的情感,使之成为一种生活方式。我想其实希望就在这些地方。中国未来的文化、艺术形式的生长,需要一种健康的公民社会的土壤。公民社会跟市场不一样,它不受这种逻辑的束缚。周末你去公园看看,老百姓自己载歌载舞,唱着唱着别人就加入了,唱着唱着就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气氛比国家大剧院感人不知多少倍。这里面是否能出新东西并不重要,艺术本来就这样,本来就该这样。这样的艺术或生活非常朴素、非常健康。相比之下,那些艺术商品为了到市场里争名逐利,把自己弄得妖魔鬼怪似的。群众自发的艺术,不管什么市场份额、不争什么金鸡奖奥斯卡奖,倒显出一种深刻的从容优雅。我原来在朋友那儿看过有些祖上留下来的书画,都是文人墨客小圈子里互相解闷的,根本不是那些装腔作势的书画家可以比的。如今网络上涌现出来多少民间音乐家、摄影家、文学家。这就是公民社会的艺术,它应该成为将来的中国文艺的中间力量。当然,任何一种文化艺术都要遵循专业化的逻辑,但普通人的东西不能忽略,这是真正艺术的源头,真正有生命力的东西。艺术不仅包括欣赏,还要包括参与。得让尽可能多的人民群众都参与,人民群众也肯定有五音不全的,美学家你就得去发现五音不全的人唱起某种歌来也可能是一种特色。每个人都有特点,用得不好是缺点,用得好了就是优点。我们回头看看中国流行音乐的历史,多少以往不入“流”的音色,在公民艺术的范畴里得到承认和推广。在公民社会的基础上,我们普通人,可能会有更多的机会参与艺术生活、艺术实践、艺术新形态的建设。而且水平会越来越高——从前京剧昆曲票友水平可一点都不低,现在网上制作流传的一些东西,水平也相当高。

 

结语

    很高兴看到,80年代出生的一代新人已开始走上社会舞台,一种崭新的气象扑面而来。他们在西方面前没有低三下四的习惯,没有觉得出生在中国就丢人了。中国这些年的发展已经为他们建立了自信。我常说,炒股也炒中国股,因为中国以她的人口规模、历史积累和文明境界,是很有希望的。未来几十年会是中国当代文化形态真正形成的重要时期,这对现在的年轻人是一个好机会。中国的文化建设要赶上中国国力的成长,要对得起五千年的伟大遗产。大家要珍视这个机会,树立自己的抱负,脚踏实地点滴去做,为中国踩出一条路来,也为世界走出一条路来,年轻人的前程、好日子也就都在里面了。

(这篇文章是和《绿叶》杂志记者的一次谈话,刊发时编辑做了一点删节,这里是未删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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