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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章竞:战争的回声

作者:阮援朝   来源:文艺理论与批评2015.5  

战争的回声

——阮章竞的怀人诗作及抗战书写

阮援朝

1990年8月阮章竞(中)与魏巍(右)、王玉树在《中国解放区文学书系》编委会上.jpg

1990年8月阮章竞(中)与魏巍(右)、王玉树在《中国解放区文学书系》编委会上

在整理父亲的文稿时,看到了他生前没有发表过的一首诗和跋。这首诗以前读过,跋却是第一次看到。

《怀默君》

四十八年景犹存,

月照忠魂有皖音,

战死仍睁双怒目,

重新破阵入敌群。

 

头颅垫道下东海,

载歌万首呼日昕,

接力含山多子弟,

雄风当继陈默君。

抗日战争中,我与陈默君(金隆芳)同志同在太行山战斗。

1942年5月,日寇出动三万余人,兵分三路,向太行山抗日根据地发动“五月大扫荡”。25日,默君随后方机关转移,在辽县(今左权县)偏城青塔、南艾铺一带,与万余日寇遭遇。我时患伤寒,隔在东山,亲睹敌人发现是我领导机关,缩紧包围圈,并出动飞机六架,轮番狂轰滥炸。激战竟日,入夜,我军突围,陈默君同志壮烈战死在十字岭附近。是夜,我未离东山,见千山孤,万树悲风,为战死者默哀!此情此景萦绕于心,已近半个世纪,直至衰年,仍历历在目。

今应中共含山县委之嘱,书此缅怀默君,并告其含山子弟。

1990年2月26日

捧读着父亲缅怀陈默君烈士的这首诗和跋,感觉文中所写情感澎湃,意境壮阔,令人心动。

1949年太行山剧团战友合影。左起:夏洪飞、赵子岳、阮章竞。右起:张振亚、常甄华.jpg

1949年太行山剧团战友合影。前排左起:夏洪飞、赵子岳、阮章竞。右起:张振亚、常振华

陈默君烈士是安徽含山人,生于1912年,1930年入党,1939年到北方局工作,曾任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晋东南分会《文化动员》杂志编辑,晋东南文化教育救国会秘书兼组织部长。1942年是太行山革命根据地在整个八年抗战中最为严酷的一年,在同一场战斗中牺牲的还有左权将军和总部机关的许多干部战士。父亲因为是病号,按命令编成小组分散行动,才有了这隔山观战的一幕。

偏城战斗的次日,父亲他们一组三人在山上找了几个土豆充饥后,开始在日军“梳篦战术”的缝隙中穿插,试图归队。父亲的挎包里还带着他在三个月前的“年关大扫荡”时,开始动笔的剧本《未熟的庄稼》。这个剧本后由太行山剧团排演,并在1943年8月由太行新华书店出版,是父亲仅存的三个抗战时期作品之一。三人在林县摸到太行区政府隐蔽的山沟时,已经四天没吃过一口饭了。虽然伤寒复发,父亲还是略作休息,终于在第二天回到了太行山剧团。谁都没有想到,更大的考验在等待着剧团。

太行山剧团是个非战斗单位,有不少妇女儿童。1942年6月12日午后,剧团到达平顺县井底村,正在休息,突然与敌遭遇。密集火力中,战友在身边倒下,父亲也肩腿两处受伤。他指挥全团,跳入几丈高陡崖下的深潭里,冲出重围。鲜血和潭水浸透了挎包中的《未熟的庄稼》。剧团遭受重创,伤亡人员近四分之一。突围后,父亲经受了一次麻药失效的手术,转到武乡养伤,完成了剧本的写作,也听到了很多战友和乡亲遇难的消息。在武乡,他写过一首诗,歌颂一位普通的武乡妇女

胡蛮岭,土山梁,

芝麻绿豆的小山庄,

一棵古柏翠苍苍,

雷击电劈不焦黄。

 

胡蛮岭,姜四娘,

挺立高岩腰不弯,

不回日本话,不吃日本饭,

直面刺刀心不颤。

 

日寇扫荡太行山,

杀光、抢光、村烧光,

梳篦抉剔不分日夜,

山头抓住姜四娘。

……

发苍苍,姜四娘,

名字碰山叮当当;

手无寸铁不说话,

吓死有大炮机枪的日本狼!

 

岁月流水不回还,

吃甜别忘了谁制糖;

不提“三光”惨景别忘了伤,

别忘了千万个

没留下姓名的姜四娘!

1942年,日寇疯狂反复“扫荡”太行山,在抉剔清剿时抓着武乡县胡蛮岭的姜四娘。她坚贞不屈,最后饿死山上。1963年,我重访太行山时,夜晚闲谈提到姜四娘,这位七十多岁的老人,栩栩如生浮现脑际。记得当时我听到她的事迹后,曾写过一首短歌,但早已遗失。此夜座中有个同志还能唱出“胡蛮岭,姜四娘,挺立高岩腰不弯”一些段落。是夜,有感时光之易逝,人事之健忘,于是根据这些小节歌词的依稀印象,追忆下这首诗,以缅怀象姜四娘那样,许许多多宁死不屈又没有留下名字的太行山普通农家妇女。1982年7月,补跋”

就在1942年的那次“五月大扫荡”中,父亲熟悉的很多文化人牺牲了。他在回忆录中描述过半年前的一次聚会。1941年“秋季扫荡”开始时,父亲正从太行区委党校毕业,学员们分散归队。剧团流动性大,通讯缺乏,难以定位。他背着背包徒步走到太行山东麓邢台附近的六分区未遇。分区地委书记朱穆之派人用马把他送到了太行山北部的一分区。一分区的秦基伟司令员热情地挽留他多住几日再去找剧团。于是便有了陈默君做东的次聚会。父亲写道:

在总部,我们碰见陈默君。他邀我和我的妻子、高咏、陈赓夫人刘稚灵、陆耕吃肉。大家都互相开玩笑,争抢着肉吃,高咏落落寡欢,没有参与我们的玩笑举动。这次吃肉的几个人在1942年扫荡中有一半牺牲。除高咏外,陈默君和刘稚灵也于5月份遇难。陈默君是晋冀鲁豫边区临时参议会议员,死时三十岁。刘稚灵同志只有二十六岁,是前方总政治部的干部,牺牲时正在党校学习。陈默君不大言谈,刘稚灵却生性洒脱,活泼。”

父亲还用了专门的篇幅来回忆高咏,为他的书生气,更为他牺牲的壮烈

高咏是湖北人。1938年在武汉参加了青年记者协会,任总会学术部干事,从事新闻工作,活动于重庆,桂林一带,尽力于报导敌后的抗日斗争。曾经多次赴前线采访,很勇敢。抗战初期,曾发表了《随粮代征》、《春天》两部长篇小说,是他计划要创作的《四十年代》第一和第二部。高咏到太行山后,担任许多文化职务,如晋东南抗敌协会分会理事等,并著有多篇文章。高咏很孤傲,对他带的小通讯员很严厉。我和王振华都很不以为然,因为通讯员年龄很小,又是贫苦出身,理应爱护。在当时,人们认为高咏有小资产阶级情调。41年秋,高咏已开始创作长篇叙事诗《漳河牧歌》,我没有拜读过。该长诗达万余行。42年5月完成后,高咏在反扫荡中背着书稿投入战斗。不幸在漳河一带身陷重围。他是于1941年以国际新闻社特派员的资格到晋东南根据地的日本人见他胸前有国际新闻社的标记,要他跟他们一起行动高咏严辞拒绝,并大骂日本人和汉奸。敌人以刺刀直逼胸前,他愤怒与日本人肉搏,壮烈牺牲,表现出了一个正直爱国的知识分子威武不屈的民族气节。

父亲近百万字的小说创作,完全是太行山抗日斗争的描写。除了1975年文革的干扰,每到抗战逢十的周年纪念,他都会写下抗战题材的小说,奉献在抗日战争的祭坛上。

1965年,他发表了中篇小说《清晨的凯歌》,并在1985年被改编为故事片《密令截击》上演。1987“七七事变”50周年,他把1963年草拟的“八年烽火太行山人物志”,改写成《抗日战争笔记新编》三篇,歌颂赵亨德、王小旦、郝福堂三位民兵英雄。其中王小旦一篇被《人民文学》退稿,未能与读者见面。1995年,他将另一位太行山少年女民兵的事迹写成中篇小说《白丹红》,却找不到出版单位。最终经北京市委干预,才得以在两年后出版。

1954年11月父亲开始了小说《太行山不会倒》的写作。这部90万字的长篇,直到1997年才得以出版了第一卷《山魂·霜天》。第二卷《晴岚》和尾声《青春祭》至今还是手稿。

我在父亲的文稿中还见到过2页散稿,上面的字迹断续,颤抖,有的墨迹不匀。那是1993年7月将《霜天》送人民文学出版社,8月23日得到最终的拒绝答复时写下的。一页上写道:“(横写笔已经没水了,还在写下去)有没有出版社愿出此书,不会影响我要把它写完的初衷和决心,不会影响我的决心。“(换笔竖写)有没有出版社肯,都不会影响将此写完的决心。”另一页用很大字体分行写道:

向群山许诺

向青春许诺

青春无悔

许诺群山

青春无误

霜天  晴岚  青春祭

镌刻在群山。

凝视这两页多处有笔尖划破纸面的手稿,不禁悲从中来。我宁愿相信这只是一位解放区老作家的个人悲剧,而不反映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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坚持写完的即时手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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铭记群山

抗日战争的情景,时时出现在父亲的诗歌中,俯仰皆是,不胜枚举。1963年重回太行山,遍访抗日故战场,他写道:

“长乐沟,神头岭,

东阳关,响堂铺……

多少这样的老战场,

今天遍地是花果树。

 

赤峪,黄烟洞,

桃花寨上桃花红。

痛歼敌人的老爷山,

漫山儿童在在栽青松。

八处地名后面,都藏有无数可歌可泣的流血牺牲。

走在新时期的太行美景中,他写道:

“十月秋山似火焰,

十月清溪水流绢。

溪畔来去寻马踪,

马踪不见听秋风;

忽见桥西拴马树,

正是当年夜袭点名处《十月秋山》

 

“秋色染山红,

秋雨山迷濛。

回忆战罢,解鞍溪水边,

卧看战马饮山泉。

深谷风袭人,

高山云飞腾。

闻道彭总,在此深山道,

鞍头草令,还击朱怀冰。(《王屋山道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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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画棒速写:五台山骆驼道。1980年8月作

随着岁月的流逝,晚年的父亲更加怀念和他在太行山一起战斗过的老上级父亲在《太行山回忆录》中写道:

1938年4月,太行山剧团成立两三天之后,就随朱瑞开赴长治(潞安府)。长治是晋东南历史上军事重镇。朱瑞同志把我们交给在那里的八路军民运部长黄镇同志。黄镇是经过长征的红军画家,对艺术十分理解,为我们购置彩绸布料、汽灯乐器等,将剧团装备起来。大幕布的图案是我设计,由团内女同志一针一线集体缝制的。

黄镇逝世,父亲于1989年12月写了《告别黄镇同志》:

潞安初见黄部长,

京华更识外交家。

戎马倥偬尘未掸,

手持青果植天涯。

肝胆如炬照人子,

胸怀似海映云霞。

画册鲸风波千里,

荧屏噩耗语声沙;

强使眼前非真事,

趋庭堂上面黑纱,

翠柏依依忠魂远,

漳水悠悠印月华……”。

李达将军在抗日战争时期任129师参谋长,组织实施了该师几乎所有对日作战。为了长篇小说《霜天》的创作,作者曾在1979年8月采访李达将军。将军给予很大支持,安排了相关指挥员参加的座谈会,对父亲的创作帮助极大。1993年7月19日,父亲写了一首悼念诗《送李达将军》:

太行广布游击战,

淮海筹谋调风雷,

勒马江头向拉萨,

雄师百万扬军威。

刘邓首长左右手,

长胜大军参谋才。

悲送将军为云去,

漳河千古留光辉。

冲过战火硝烟,与死神擦肩而过的青春岁月,成为了父亲的文学写作中,最重要的创作冲动。在太行山间有他生死与共的战友,有待他如亲生的房东大娘,还有他幸福的爱情。1997年他写给我们母亲赵迪之的悼诗这样开头:

系马碾盘架,

倦卧卿怀下,

夏月白如纱。

千山外,

敌寇火舌,

卷啮万农家。

抗日战争,是决定父亲一生最重要的历史时期,决定了他对爱好、对人生的根本态度。这场决定民族命运的伟大战争,就像回声一样在他的文学创作中反复震荡,或低徊,或激越,嗡嗡隆隆,自始至终,余音不绝。他把书写这场战争,视为自己的历史宿命。

一个民族不但要有危亡时刻的不屈抗争,也要有战胜敌人后的深刻反思。文学必须担负起这样的责任。我的父亲阮章竞先生这样做了。在每一次对往事的回忆中,他都不会忘记提醒下一代:故事讲来是要你们记住,外国列强不会自动放下屠刀,也绝不会立地成佛。强大的祖国要青年一代去建设,去保卫。甜蜜的谎言万万不可听信!

新时期国与国之间的竞争以新的更为激烈隐蔽的形式展开,同样的利益攸关,同样要面对生死存亡。虽然历史的表象大为改变,仍需要新一代用和前辈一样坚忍不拔的意志去应对,去抗争。新一代必须挺起民族精神的脊梁,前辈们的文学经验必须继承,中国文学在建设强大国家的进程中不能缺位,不能退守。

中国人民抗日战争在胜利70周年之际被以空前的规模隆重纪念,愿父亲和他同龄战友们的魂魄能听到,后辈对他发出战争回声,正在给予大声的回应!

(发表在《文艺理论与批评》2015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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